叮叮糖

作者: 六铢衣_ | 来源:发表于2021-01-02 15:38 被阅读0次

    “姆妈,谷子都收完了,敲叮叮糖的什么时候才来啊?”小牯子含着沾了泥水的手指,跟在姆妈屁股后头。姆妈听了,呆怔了一会儿,拿袖套蹭了下眼睛,把谷垛抱上打谷机,没有回答。

    阿莱把田里最后一蔸秋禾割倒,凑过去悄声向弟弟许诺:“别去烦姆妈,我有叮叮糖,回去给你一个。”

    小牯子瞪大眼睛看着姐姐,阿莱却知道今年不一样了。

    敲叮叮糖的周师傅,每年农忙结束,都会挑着担子走村串巷。

    他那担子一头一个竹筐,筐上面摞着一个老旧的木箱子。箱子里是卖的东西:针线,顶针,扣子,头花……还有沾着糖粉、滚圆的叮叮糖,透过玻璃盖诱惑着小崽子们。

    他来村里走一圈,屁股后面就会跟一群小崽子——他们并不理会大人的教诲:千万莫跟敲叮叮糖的走,吃了叮叮糖你就昏倒了,他把你捞起来丢鸭毛筐子里就带走了!

    去年他来的时候,仍旧满村子吆喝,和往常一样左胳膊吊搭着扁担、手里拿个小铁块,右手拿个球头小铁棍,不紧不慢地敲击,发出叮叮的脆响。边敲还边唱歌似地喊:“鸭毛鹅毛鸡胗子!”叮叮叮!

    “笋壳烂鞋底!”叮叮叮!

    “嗳!收鸭毛的!”姆妈大声喊住他,把存了一年的鸭毛拿出来,阿莱把自己在外面捡的旧胶鞋底也翻出来,要一起卖给他。

    周师傅放下挑子眉开眼笑:“耗子嫂,长久不见你啦!哎?阿莱十二了吧?这么体面啦!什么时候拜我做干爹?天天给你糖吃!”

    他虽是和颜悦色,没棱没角,但因为眉尾嘴角俱下垂,眼小如豆,看起来莫名有点猥琐。

    他想伸手摸阿莱的头,阿莱躲开了。

    姆妈一撇嘴,把他的手打开:“你外面发财去了,哪里想得起我们这样的穷鬼。”

    周师傅讪笑着扯开袋子用手在里面一通抓摸,姆妈叉着腰喊:“我晒得干干爽爽的!你尽管放心咧!”

    周师傅拿出杆盘子小秤,秤钩子挂住装鸭毛的纤维袋子:“我的嫂嫂!我发什么财,眼看四十了,老婆都没得一个,你又不是不晓得……四斤二两,耗子嫂,四块一斤,二四得八,四四十六……该你十六块八,哎哟耗子嫂,这可大吉大利啊!”

    “十八块更吉利!这一年了没涨点价么?”姆妈伸手要自己从他数钱的手里抽,周师傅急得往后退:“我就賺你这块把钱,你你……”姆妈并不真抢,賺了个开心,笑得打跌:“你个单身公(单身汉)存那多钱给哪个?”

    周师傅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咧着嘴笑:“好嫂子,啬省出来的辛苦钱,买了材料没得几个了——我准备起屋咧,起好了劳你再给介绍个伴?”

    姆妈瞪大了眼睛:“啧啧啧!老周你要得唻!真起屋?起老屋基?”

    “别处没有地哇!——大车子进不去,材料都卸在马路边,借李胖子的烤烟房放着了,还得慢慢拿板车往屋基搬。初八下脚,跑完这趟今年暂时没空来啦——起好了请你去吃酒。”

    周师傅说着把鸭毛收进筐子里。

    阿莱连忙把胶鞋底递过去,她换了五个叮叮糖,一个头花,留了一块钱打算积起来买支钢笔。

    周师傅还从兜里掏了两个包装纸上有小兔子的糖送给阿莱,又叮叮叮地离开了——走出不远还回头来张望。

    “姆妈,他为什么没有老婆?”

    “前头有,走了五六年啦!”

    “为什么啊?”

    “前头他儿子总是生病,讨债鬼托生的——养到六岁跌水里浸死的了。外头人猜可能是……说不准,和你小把戏讲起你不懂。”姆妈讳莫如深地回答。

    “……啊?”

    阿莱又数了一遍,整好有二十挂零了!她去邻居家里找牌桌上的姆妈。

    “姆妈!”

    姆妈用后脑勺对着她,充耳不闻:“掉主!……嗳!我前天看到周尾巴,他说准备起屋了呢!”

    “你又打对子啊?……那他这几年赚噶点钱嘛!”姆妈的对家说。

    “是咧!我也听他说了,他倒是个钱耙子。就是原先他儿子扯脚,婆娘也狠……”隔壁村经常溜达过来凑牌脚的四毛,也赶紧分享自己的见闻。

    “姆妈!”阿莱走过去扯姆妈的衣服:“我去镇上买笔!”

    “噢?哦!”姆妈胡乱点头。

    去镇上走走要个把时辰,阿莱走惯了,倒不觉得难走。她在镇口碰到周师傅,他买了几个砂浆桶,——明天就是初八了。

    周师傅在三轮车上呵呵地跟她打招呼,她低着头逃似地走了。

    走到供销社,供销社的李胖子正抓耳挠腮地在和一个青年人说话,打眼看到她,眼睛放出光来的:“阿莱阿莱!来李叔这里……她是下荷塘村的,路过二豁桥,叫她带你去整好!”他后面却是对那青年人说的。

    青年人闻言看向阿莱,阿莱也打量他。

    青年人的脸是乡下不可能有的白,头发像女人那样长,直垂到肩膀上,戴副眼镜,嘴巴有点瘪,手里拿着本卷起来的杂志,雪白的衬衫束在黑裤子里。

    阿莱茫然地踌躇着,李胖子从柜台里挤出来:“莱啊,这个人要找二豁桥敲叮叮糖的周尾巴,你认得的吧?整好你带他去吧,啊!”

    “周……他刚还在镇上呢!”

    “就是说了!错开了,前脚走,后头来……哎!兄弟,我看你像个肚子里有墨水的,你找周师傅有什么好生意?”

    “他起屋嘛是不是?我有一批倒橡胶用的柱子,看看他要不要租。”

    “哦哦!你哪里听到他要起屋的……柱子我们一般村里都有旧的——要不你还是去问他。”

    青年再次用审视的目光看向阿莱。

    “我还要去买笔。”阿莱看着李胖子说。

    “我同你去嘛小妹妹。”青年人抢着回答。

    阿莱只得同意了。

    文具店在镇上最里边,铺子还不小,老板进了几本书搭着卖。选完笔,她又站着看了会书。

    青年在门口踱来踱去,并不催她。

    她看得太久,老板娘说:“小女崽,你还不回去吃饭?两点多了。”忽然压低了声音问她:“外面跟你来的那个人是谁?看起来有点流里流气。”

    “我不认识他,他跟我去二豁桥找周师傅。”

    老板娘缩了缩脖子:“那你自己小心点呢!”

    阿莱点点头。

    她出了文具店,带着青年回转。青年也不提要坐车,找了许多话来逗阿莱。

    “小妹妹芳名怎么称呼?家里都有谁?”

    “上几年级了?喜欢哪个老师?”

    “一个人出来你家里不管你?”

    “周尾巴人好不好?抠门不抠?”

    “……”

    快走到二豁桥时,天快黑了,还下起雨来。

    青年东张西望,把书打开顶在头上:“嚯!好大的雨!我们找个地方避避再走吧!姑娘家淋了雨不好。”

    “……前头就是二豁桥了,周师傅就住这里。哪一家你要自己去问。”

    青年笑着不顾阿莱躲闪,捏一下她的脸:“我知道了。天快黑了,又下雨,你小女崽不安全,我送你回去,再过来寻他。”

    路上不远处有个半大孩子戴着斗笠在放牛,看到他们走过去,撮起嘴巴吹了声口哨。

    青年望过去,他就闭嘴了。

    两人默默地走了一会儿,青年忽然拉住她:“那里有个屋,去避避雨吧!”

    阿莱顺着他指的地方看,马路边岔进去几步脚的地方,有个侧对着马路的小房子——不是住人的那种,就是前两年村里搞烤烟用过没拆的。

    阿莱稀里糊涂地跟他过去了。

    小房子里面一团安静的黑。眼神适应了一会儿,却又不是纯黑了,被稀释了一样,依稀看到堆着一些木板和河沙。

    他们在门口站了一会儿,雨幕里没有合适的目光焦点,半大小子已经不见了,各处都有点影影绰绰。

    青年抱怨站着腿酸,走进黑黑的小屋把书打开铺在木板上,请阿莱进去坐。

    阿莱别扭地过去坐了,双手抱住膝盖。

    青年紧挨着她坐下来,伸手扶她的肩:“小妹妹听不听故事?哦,不对,你这个年龄估计不爱听故事了。”

    青年自说自话,还拉过了她一只手:“我给你按摩。”不由分说抓住她的手一顿揉搓。

    他的手冰凉咯人,阿莱躲闪着要站起来,却拙嘴笨舌地说不上话来:“……不,不用……”

    青年拉着她不放,继而挪动位置,封住了出口。他从后面围抱上来,手从阿莱腋下穿过,带着急迫解开了她一颗扣子。

    没有吃惊,没有废话,阿莱突然没有任何章法地反抗。

    她沉默地同他在黑暗里短暂地角力。在他收紧的手臂间发狂一般地踢腾、冲撞、扭动,木板被她蹬得叽哩咵啦一阵乱响。

    青年被她小小躯体突然的爆发力搞了个措手不及,急忙伸手摸索着去捂她的嘴。

    阿莱失声一般,她的心跳得乱七八糟,像只小豹子一样把他猛地撞翻在地,自己着急忙慌地爬起来欲夺门而出。可是那人绊倒了她,她的头撞在墙上,钝痛叮地一声从脑子深处散开。

    男人也慢慢爬起来,长发鬼一样凌乱,朝她靠近:“别喊我就不伤你。”

    她攥紧了自己的衣服,满面泪水,也不知道是吓的还是痛的,却真地没有喊叫。

    雨下大了。

    飒飒的雨声中忽然传来咳痰的声音,接着一道人影跟着照过来的手电柱形光站在门口:“哪个狗日的在里头?”

    青年松开强行拉着她往自己腿间按的手,一手箍紧了她。冰凉的锐物刺破了她的单衣,抵在她的腰间,阿莱挣扎的力气泄得无影无踪。青年紧紧箍住她,一只手把她的头闷在自己胸口,呼哧直喘。

    她被用力一按,听到青年在头顶嘶嘶地安抚来人:“……哥们!哥们!别激动……一时忍不住,和对象借宝地一用。你要是介意,我们这就走。”

    来人被眼前的光景吓了一大跳,哎哟了一声:“日他娘!二狗还说有人要偷我的材料,哪晓得你们是搞这个事!”他正要退开,忽然被阿莱蹭得墨黑一片的衣服刺痛了神经,那衣服的花色他上午还看到过。

    “阿莱?这是阿莱吧?”

    阿莱抖了一下,没说话。

    “她害羞。你走了我们就出来。”那人神经质地活动了一下僵硬的手指。

    “你……你是哪个村的?我看你眼生得很……阿莱还是个孩子咧!谈什么对象?阿莱你、你说话!”

    “别多管闲事!哥们,她自己得趣,我俩玩玩……要不,你也……”

    手电筒被掷在阿莱脚边,来人突然举着根钢筋牛似地冲上来,喉咙里破了音地喊:“啊啊!玩你娭毑!狗日的!畜牲卵子!”

    青年连出言威胁都来不及,只得放开阿莱,连滚带爬躲避呼呼带风的钢筋。

    阿莱得了自由,一时找回了声音:“他有刀!他是骗子!他说找你!”

    那两人滚做一团,俱都吃了一惊。

    “我认识你是哪个逼养的!你带刀找老子干什么?跟我去派出所讲!阿莱……去叫人!”

    阿莱心如擂鼓地想往外跑,踩到砖头滑了一跤。

    “别叫人……哥!哥!我真是来找你的。”那人说着,突然一刀扎在周师傅腿上。

    周师傅哎了一声,下意识用手去捂挨刀的地方,他霎时浑身冒起了凉气——摸了满手黏湿,血正大股大股地奔涌出来。

    那人转身一把搡开阿莱跑了。

    阿莱把手电筒捡起来,去看坐在地上的周师傅。

    "阿莱……女崽,我好像不大好。”

    阿莱蹲下来伸手帮他一起按住生命不断流逝的缺口,呜呜地哭:“周师傅,我叫人来送你去医院。”

    周师傅伸出粗糙如树皮的手抹掉她的眼泪:“没得用,医院太远啦!日他娭毑,死到他手里了。女崽,莫哭……你还没吃饭罢?”他伸手在裤兜里摸索,拿出来一把糖:“吃糖……你、你喜欢的。”

    阿莱的悲恸噎在喉咙里,噎得她直倒气,鼻涕眼泪糊了满脸。

    “不够的,周师傅,你以后还要给我带……每年,每年都带。”

    “对不住了女崽……”他的眼睛像要打旽一样眯起来了。

    “是我、我对不住你……你明天还要盖房子的,你不要死……”血腥味在黑暗里弥漫,阿莱的眼泪不断掉在周师傅的裤子上。

    “好好我不死……蠢子,莫哭了……我看不得你吃亏。你和我屋那个同年的咧,又乖。女崽,我气力有点上不来……唉……那里是哪个?是你来了?……我对不住你……不能再看着她吃亏……嗳!我赎罪了……”他喃喃地胡言乱语,真地睡过去了。

    ……

    姆妈正摆桌子吃饭,看到阿莱进来,十分生气:“买支笔买了一天!野鬼一样不晓得拢屋?”

    阿莱的眼泪被夜风烘干了,她去了她自己的房间里,把叮叮糖找了个稳妥的地方放好。

    姆妈跟进来骂:“聋了还是哑巴了?老母亲说话都不答一声?啊!……你衣服怎么了?“

    “……姆妈,你能带我去派出所吗?”

    ……

    冬日将尽,白霜渐融。

    阿莱同姆妈去镇上赶集。集上人声鼎沸,到处都在议论一桩有新情况的旧事。

    “嗳!听说害了周师傅那个人抓到啦?”

    “抓到了,狗日的流窜作案,一路骗过来,开头就是想骗老周搞钱花……”

    阿莱泪流满面,回去把周师傅最后给她的叮叮糖拿出来仔细数了,有九颗,是个吉祥数。

    相关文章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叮叮糖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zxyjok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