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昨晚的酒后失态后悔不已。倒是骆芳，泰然自若，捧起笔记本四处巡视，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但她昨晚的泪眼，犹如一幅神秘的图画，不断在我脑海中浮现。
我用目光追踪她，试图揭开谜底。昨晚为什么她会哭？也有伤心事吗？什么伤心事？为何在我倾吐后爆发出来？好奇心攫住了我。
很快，骆芳巡到我负责的“文学艺术”区，目光跟随划过书脊的指尖扫视书架。
“每个品种至少放三本，这样看起来才丰满。要是架子上只剩一本，又没得库存，马上剔出来退掉。”公事公办的口气。
“昨天晚上，为啥子哭?”我猜谜似的探到她耳边询问。
她转过头来盯着我，停顿了一会儿，嘴角挑起一丝微笑，温柔地说道：“眼睛有问题，哪个哭了。”
“说嘛，给你保密。不然，我心里面悬吊吊的。”
“不至于哦，”她吃惊地扬起头来，“真哭也是我自己的事，同你有啥子相干？”
“关心领导嘛，”我说，“不接受算了。”
"活动纪律忘了？斤斤计较的，下回我再也不组织了。”她所谓的“活动纪律”是指我们团建形成的一种约定，无论谁在活动中表现失态，大家都要在第二天互相忘记。
“关心一下也有错，你这个人。”
“谢谢你的关心。”骆芳捋了捋耳鬓掉落的发丝，笑起来。她的眼袋看起来比较深，大概昨天晚上没睡好。“我没得事，不要在这儿东想西想的。刚来三十几件货，搞快去办公室点出来上架。”
过不多久，她也回到办公室，拖了把椅子坐到我面前说：“帮你。”随手抱了摞我已点过数的书放在大腿上，一本接一本往书缝里贴防盗磁条。贴一会儿偷看我一眼，非常奇怪。
“有啥子好看的？”我害羞地低下了头。
“咋个看都不像当老汉儿的。”
“你还不要说。我去逛春熙路，还有人拦到我问：同学，做不做兼职？”我得意笑纳道。
“男人巴沙的，逛啥子春熙路。”
“陪老婆，我个人才不得去。”
“除了逛春熙路，业余时间爱做啥子?”
“带娃娃。”
“除了带娃娃喃?”
“吃饭睡觉。”
“没得档次。”她露出鄙夷的神色。
“做啥子才叫有档次?”
“公司逢年过节发的电影票，不就是让你们这些懒虫去提升档次的？”
“去看了，都是美国大片。我老婆说，看这类片子更划得来。但我不喜欢。”
“那你喜欢看哪种?”
“偏文艺的。”
“就是香港那个王家卫拍的片子？”她嫌弃地撅起嘴巴，“这种片子看起费脑壳，不如打瞌睡。”
“王家卫猛了点，我也不大看得懂，”我说，“不过最近李安拍的电影上映了，是根据张爱玲小说改编的，好多人都在关注。”
“张爱玲的货备够没有？”听我这么一说，她停下手中的活，微抬脑袋筹谋道:“很多人看了电影都喜欢翻原著。”
“她的每部作品我添了十本。”
“大气点，每部再多添十本。”她爽朗地说，她不一会想起来什么，用食指敲了敲脑袋：“差点搞忘跟你说，前几天收拾女儿房间，翻出很多她小时候的衣服和玩具，看起来还很新，丢了可惜，明天我带给你，如果你女儿喜欢就留下，不喜欢就丢了。”
“咋好意思？”
“有啥子不好意思的。你不是关心我嘛，我反关心一下你，扯平了。”她笑嘻嘻地说。
第二天晚班，她把已经分装好的玩具和衣物交到我手中。
骆芳的女儿可能体型比较丰满，衣服尺寸相比同龄人稍显宽松。骆芳特意告诉我哪几件衣服是她女儿只穿过一次的，意思是我可以随意处理。
可是我眼力一般，实在看不出这些衣服与新的有什么差别。就是玩具，差不多也有八成新，积木、芭比娃娃、电动汽车、玩沙器具，从天上到地上，从地上到水里，应有尽有。显然，她的女儿对自己的东西很爱惜。
大袋小袋拿回家，星期天下午，当文婷回来时，我把东西给她看，并告诉她是店长送的。一开始，她的情绪还不太好，但当看到袋子里的东西时，竟兴奋地告诉我，衣物全是国外进口的品牌货，要到我们去不起的大商场才能买到。尽管尺寸偏大，但文婷很有兴趣动手改良，给小鱼穿上。
"这么多好东西，你应该请你们店长吃顿饭表达谢意。”文婷笑着说，并立刻唤小鱼来试穿。几乎每一件都符合她的审美，她啧啧赞叹，表示非常喜欢。
“这件同我老板的女儿一个款式，据说是法国进口的，要1000多。你店长给的这件加了些羽绒，在商场起码3000起步。”文婷提起一件雪白的棉布连衣裙说。
我对骆芳女儿的日常穿着感到惊讶。
骆芳从不提及家庭背景。然而，在书店工作的人要么是刚从校园走出来的学生，他们暂时在这里工作，要么是本地大妈，没什么生活压力，只是找份轻松的工作打发时间，方便照顾孩子。大妈们丈夫的，通常是家里的经济支柱，家里不依靠大妈的工资生活。毕竟在书店工作，无论是员工还是店长，收入微薄得让人感到惭愧。因此我推测，骆芳的丈夫一定很会挣钱，否则仅凭她自己的收入，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供得起女儿如此奢侈的穿着。
翌日，我向骆芳转达了文婷让我请她吃饭致谢的意思，问她想吃什么。
“硬要请，我就不推了，火锅嘛。”下班后，我们各骑一辆电瓶车来到十二桥一家有名的火锅店。望着这家火锅店金灿灿的招牌，考究的装修，她忙说不必在这里破费，吃几十块钱一客的自助火锅就行。但我坚持要请她吃正宗的，因为她送给小鱼的东西很正宗，吃便宜的岂不占她便宜？
听了我的歪理，她表现得很无语。
“啥子正宗不正宗的，就是些旧衣服，不必较真。搞得我好像以此为生似的。”
“低调的华丽，我懂你们这些有钱人。”
坐定之后，我喊服务员拿菜单，大方地点了一桌子菜。她让我别点那么多，浪费，我偏不听，觉得不能失了脸面。结果吃完结账，竟花去了月薪的三分之一。
“喊你不要点那么多，看嘛，剩好多菜。”她觉得很浪费。
“钱不就是赚来花的。”我打肿脸充胖子，但看着收银条上的数字，心里还是有点疼。
“反倒又觉得欠了你。”她脱下围裙，这当儿，我才注意到她穿的是一件棕褐色的雪纺衬衫连衣裙。圆领无衬，泡泡短袖，本应该是清纯优雅的装扮，但因为她傲人的双峰，被穿出一股风尘味。
我们结伴走进火锅店时，已经惹来猥琐目光的窥探。有个天生头发自然卷的中年男人，好几次故意绕远经过我们这桌去上厕所，不用说为的是偷瞄她的大胸。好在衣领是跟修女装一样的圆领，否则歹徒们早就望眼欲穿了。但我心里很得意，无疑他们会误认为我们是一对，无疑会羡慕我艳福不浅。
“这儿离我常去的电影院很近。要不，请你看场电影补偿一下。”她说。
“可以，想看啥子?”
“就你说的《色戒》。”
“正合我意，终于不用心心念念等盗版了。”我爽快地答应，丝毫没觉得不妥。要知道，这部戏最为津津乐道的，是梁朝伟和汤唯的床戏。“回形针”体位已在民间传得沸沸扬扬。甚至有人说梁朝伟假戏真做，让汤唯吃了亏，成为整部戏的“牺牲品”。但我清楚，影院不可能播完整版，一定会删减大尺度的地方。
况且，骆芳比我大十二岁，又是我的店长，我们纯以观赏态度来看这部电影，甚至可以说了解这部电影能帮助我们在工作上更好的推销张爱玲的书，也无不妥。
虽说她请，但到了电影院，我还是先她一步，主动去柜台买票。毕竟我是男人，怎么能叫女人掏钱。
但她突然叫住我，说想吃糯玉米。于是只得反身到影院门口为她先买。等我拿着小贩递过来的糯玉米去找她，她已经晃动手中的票在等我。这才明白想吃玉米是假，不愿再让我破费才是真。
影院里大多数是情侣，这才隐隐觉得，同她来看《色戒》不是很不合适。我们选的是最后排的位子，整个影院已座无虚席。挨她右手坐的是一对年轻的大学生情侣，男的瘦瘦高高戴副眼镜，女的剪一头齐耳短发，体型肥胖，不断往嘴里塞爆米花。靠我右手边坐的则是个地中海式秃顶的中年男人，一绺稀疏茅草状的散发被他强行梳往海中央，覆盖油光透亮的头皮。他的伴儿则是个脸蛋化得跟死尸一样白的长发妇女。当我们坐下时，秃顶男人看似漫不经心实则故意瞄了一眼骆芳的胸部。
广告轮播完，灯光泯灭，我们的脸蛋沉入闪闪烁烁的黑暗中。
约莫过了二十分钟，在我以为某个细节拍得好转过头去想同骆芳交流时，却见她已经注视我。这不同于往常的注视，犀利深邃，饱含深情。我就像被雷电击中，心底咯噔一下，不知所措地摸了摸脸，轻声问道：“脸没擦干净？”她没有回答我，抬起手臂落到扶手上。我们的手臂挨在一块儿。透过她小臂上柔软的汗毛，我感觉到她热乎乎的体温。心跳在加速。我吞了口唾沫。正襟危坐，不敢再看她。
我的脑海得出一个震惊的答案：眼神分明是在看一个情人。这怎么可能？慌忙否定。不要骗自己，分明就是一个纠缠的眼神。你看错了，想多了，他凭什么看上你？是你有钱吗？是你帅吗？也许是女人三十如狼，四十似虎。或者，你比她年轻，她想从你身上找回逝去的青春。张展成啊，你脑袋里想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骆芳不是这样的人，是你心里有鬼，理解错了。
再次偏过头，想要理清真相。感受到我的目光后，她再次侧脸注视我，含情脉脉的。银幕上梁朝伟对汤唯的每次冲动，仿佛变成了她的暗示。听到阵阵嘘声，因为满怀期待的干柴烈火被无情地剪掉了，使剧情变得残缺突兀。
猛然警醒，自己跌进了一个桃色陷阱。从“大理石茶几上的抱腰舞”开始，这个陷阱启动了。过去，骆芳可是正眼都不瞧我啊，可是从团建那晚开始，她似乎对我充满了暧昧。
我又引以为豪。毕竟书店里的男同事对她的大胸抱有强烈的幻想，而能俘获她的人竟然是我，证明我还是有别人没有的优点。
更何况，他的丈夫事业有成，却不能让她安分守己，说明我这个破落户在某些方面胜过他。在家我是弱者，在她面前却又是强者。想到此处，我的肾上腺素迅速飙升，整个身心卷入一股征服的激流中不能自拔。当我再次望向银幕，已无法集中注意力观看。脑海里风起云涌，这是情欲在蒸腾。
这时她又抬起手掌，搁在我的手背上。片刻之后张开五指，挤进我的指缝，犹如情人般十指紧扣。我眼角的余光感到她的目光仍盯着银幕。
她的脸，在银幕的映衬下，忽明忽灭，犹如我心跳的映射。她的身体，从前习以为常，现在却充满欲望，逼人犯罪。
她旁边的大学生，已经紧紧相拥在一起，交接嘴唇。我旁边的尸脸妇女则把头搁在秃顶男人的大腿上，男人在她脸蛋上摩挲一番，低首衔住了她的嘴唇。那动作笨拙而温柔。受他们的影响，我觉得也该有所行动回应她，于是前倾身子，把头转向她的脸颊，在上面亲了一口。
我完全忘记了自己是有妇之夫，而骆芳娇嗔“讨厌”，并不阻挠我。
她的放任让我得寸进尺。我把双唇朝她抹了防裂唇膏的含珠唇凑上去，希望来一次更激烈的热吻，但她齿门紧闭，不允许我再进一步。
“不行!”随后她猛烈地推开我。没有向我解释为什么不行，脸色一下子严肃起来，目不转睛，紧盯银幕。
这一推也推醒了我。我又惭愧又后悔。惭愧的是我对她动了情，还了嘴。后悔的是对不起文婷？我是有妇之夫，为什么没有守住底线，稍一撩拨就恬不知耻地回应？难道我已经不在乎文婷？难道我们的婚姻已经是腐朽的堤坝，不能阻止我背叛的洪流？
恍惚之间，我觉得自己比陈世美还坏，恨不能上绞刑架、断头台，以命赎罪。或许骆芳也一样，好在大家都及时清醒过来。
看完电影，我们沉默地走出影院，到寄车处取车。
“谢谢你的电影，”走到寄车处，她才开口说，“今晚到此结束，我先回去了。”
“你买的票，应该谢谢你。”我没话找话说。
她把包背到肩膀，骑上电瓶车向我道别：“路上小心点。BYEBYE。”过不多久，疾速行驶的电瓶车隐没在车水马龙中。
在回家的路上，我的脑袋里乱糟糟的，心想有今晚发生的事，以后怎么同她相处呢?不由得抱怨不该答应她看电影，好像不看这场电影，两人便不会沦陷似的。又骂自己意志薄弱，禁不起诱惑，警告自己赶快痛改前非，忠于家庭。
我觉得该做些什么弥补过失。于是把电瓶车停在路边，掏出手机给骆芳发了条短信：“可不可以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你还是好妻子，我还是好丈夫。”
发完短信，长吁一口气，所有的事情似乎得到完美的解决。
没过多久，手机铃响，收到她的回复：“我也这么想。”
但是，出轨会使人上瘾，一旦开始，就会渴望再次。我也无法逃脱这条规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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