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置身毫无边际的荒原,
无可措手的了,
这是怎样的悲哀呵……
——鲁迅《呐喊自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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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来一首歌曲(不是上面那首),如果不嫌吵,您可在收听的同时阅读本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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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篇回顾
在藏西凄冷的淫雨中风餐露宿,抵达天上的阿里,这“世界屋脊”的屋脊,沿着新藏线在平均海拔5000米的无边无际的荒野中前行。
01 CD在空中飘
我为什么来这里?我为什么要旅行,旅行的意义是什么?
一个接一个问题绕下去,陷入永不终结的螺旋中难以自拔。我意识到应当停止思考人生,找些分神的事儿来做。不然,身心俱惫又独处荒野的我,定然会走向崩溃。
前篇说过,阿里无人区的景色过于单调,长期看窗外,更容易陷入麻木呆滞。我决定听点什么,寻找听觉刺激。
手机内存太小,没存音乐。在世界屋脊上,手机信号当然不会有,打开收音机,也只有“沙沙”的噪音。唯一能发出声响的是老爷车里的那架CD机了,别看老赛欧的档次不高,CD却是飞利浦机芯,喇叭的品质也不错,整套音响系统比起现如今十几二十万的车还强。
出行时带了二十多张CD,都是我常听的欧美古典音乐和歌曲。独行二十多天,这些唱片一直陪伴着我,寂寞时就找一张来听。由于道路颠簸,有些唱片音轨受损,CD机时常报错,就是下图的模样。
前几天带着四位姑娘,有人陪着聊天就没听唱片,现在想起来,于是取一张插入唱机。
不一会儿,CD被吐了出来。怎么搞的?这张CD几天前还是好好的,我再插进去,又吐出来。连着几次,唱机就如拒绝被喂食的婴儿一般,总是无声地将塞进它嘴里的东西顶出来。
机器坏了?我停下车,举起CD唱片对着天空端详,好家伙,本应如镜面的光盘已像个筛子,镀铝膜大片脱落。怎么会呢?我又找一张,还是这样,再换一张,更严重。显然是因为喜马拉雅之行的颠沛,尤其是昨日的搓板路,将这些唱片毁了。
一怒之下,我将这几张废唱片甩出车窗。启动汽车的同时,我从头顶上的唱片夹里又抽出一张塞进CD机,我就不信全都废了。
连丢了好几张后,终于有一张发出了声音,却如一只被掐着脖子的鸡,嘶叫了两声,就戛然而止,按弹出键,CD机却又像咬住奶嘴的宝宝,就是不肯张嘴。好一会儿,才恋恋不舍将唱片吐了出来少半截,用指尖抠才能拔出来。
这么下去,CD机也会被废掉的。
丢一张换一张,在偶尔能发出的几句怪声的中我注意到,只有右边的喇叭在响,左边车门上的却寂然无声,这可真是完犊子……
除了两张女儿听的儿童歌曲唱片我没试过(也没这个必要了),最终自己的CD都飘落在世界第一天路上,一张不剩(很不环保不好意思),我也深深地陷入了绝望,除了发动机的轰鸣声,这个世界还有谁能陪伴我?
当我停下车,用力将最后一张CD甩出去,看着碟片飘向远方时,我想起了一句歌词:“Like a bird, cross the sky(穿越天空,像鸟儿一样)”。那首歌曲的名字叫“Sailing(远航)”。在我人生最低谷的时候,每天将它听很多遍。sailing,可翻译为远航、扬帆、帆船。
我驾驶的这款雪佛兰赛欧,赛欧是音译,英文是Sail。sailing是sail的现在分词。我一直觉得,作为一款汽车,赛欧的名字特有诗意。
载着Sailing那首歌曲的光盘已经飘落在新藏线上,也意味着我已经真正意义上与世隔绝。既然如此,那就自娱自乐吧。
02 荒原中的嚎叫
I am sailing,I am sailing
我在航行,我在航行
Home again, cross the sea
越过海洋,返回故乡
I am sailing stormy waters
我航行在汹涌的波涛中
To be near you, to be free
为了接近你,为了自由
作曲演唱 rod stewart 图源:Twitter
是不是很应景?这寒风呼啸的阿里无人区如波涛汹涌的海洋,我驾驶的这辆sail,更像是一叶扁舟。我追求的就是to be free,无论从行动上,还是在心灵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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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富余诗意的景象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我稀烂的英语。平时也就是跟着CD瞎哼哼,现在自己唱,没几句就想不起歌词了。
那就换首记得的。我搜肠刮肚地想了好一会儿,开始唱那首源自美国的歌曲,百年前弘一法师李叔同将它重新填词,传颂至今。我家俩丫头生下来后头几个月,哄她们入睡时,我总是从这首歌开始: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这首歌过于安宁了,再唱下去自己会睡着的,那就换个激昂的:
我曾经问个不休!
你何时跟我走哇!
搜肠刮肚整了两首民族风,精神顿时振奋起来,声音也愈发大起来。当年如果有同向自驾的旅行者,可能遇到一辆飞驰的老赛欧,常识上这种车不应该在海拔5000以上的高原出现,但见寒风中这辆车敞开着车窗,里面坐着位年近五旬面色苍白的眼镜男,他披散着头发狂放地吼叫着,身体耸动,双目放光。
只是我的想象,没有任何可以佐证的照片和文字。时隔这么多年,《问道》系列能写出十几万字,绝不是瞎编,靠的是几千张照片和十万字沿途的笔记。我每走一段,不仅会拍摄,更会停下来坐在路边,在笔记本上敲打出某个瞬间的感受。这一路从早到晚都在奔波,却也有两三个小时静静地码码字。
然而,离开萨迦县与四位姑娘同赴珠峰起,连续几天,我的日记完全空白。直到与小陶老师分手后,我又开始记录,一天只有寥寥数百字,不及以往的十分之一,而且没有感悟,没有细节,过程记录的也算支离破碎。若非还有些照片(比之前也少了很多),以及某些难以忘却的记忆,我难以复原当时的经历。
这是为什么?
时间接近中午,连续驾车四个多小时,又吼叫了两个小时的我已经很疲惫。歌声不能停,在这种景色枯燥的荒野中,闷声不吭开车太危险了。
唱歌也会陷入枯燥单调,我发现,自己总是在唱那几首,那么多以前会唱的歌曲,曲调还记得,歌词却忘记了。是我很久没唱歌的缘故么?
那就重复吧。一遍遍重复中,歌声总会停顿,唱了半截就想不起后面的歌词。
“哦哦,哦哦,你何时跟我走?哦哦,哦哦,你何时跟我走?哦哦,哦哦,你何时跟我走……”怎么就走不出去了?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后面是什么来的?
一个小时前还记得清清楚楚,这辈子唱过千百遍的歌,竟然也开始忘词。此刻的我就像是一张破损的黑胶老唱片,总在一根轨道上绕圈,陷入尴尬的无限循环中。
03 我爱北京天安门
这一刻,我知道出了什么问题。
停下车爬出去方便,又用了很长时间爬回到座位上,屁股上的肿痛使我只能歪着身子做,不小心碰到就会痛得人打抖。
我心中默念自己的电话号码,还记得。再背妻子的电话号码,好一会儿也想起来了。再回忆父母的,怎么就……
在《问道·37 江孜,英雄城的历史与红河谷的浪漫》中写过一段故事,说的是当年摄制组在西藏待了挺久,绝大多数剧组成员由于高反,记忆力急剧衰退,到后来夸张到什么程度呢?想给家人打个电话,却怎么也想不起电话号码。
这段拍摄花絮给我留下极深刻的印象。也让我在藏区旅行时一直注意自己是否有这方面问题。两年前在西藏一个月,没觉得记忆受什么影响。这回进藏也有20天了,好像也都正常。
此时,我终于认识到一个常识:谁会认为自己是白痴?你怎么能够确信自己记忆力正常?我所见到的所有记忆衰退、能力与智商下降的人,都不会承认自己有问题,他们也真的认识不到自己有问题。
还好,在人间的秘境,天上的阿里,世界屋脊的屋脊,我凭着一丝理性,知道自己真的变白痴了。
怎么办?前行还是后退?其实这问题我就没考虑过,傻子哪有那么多想法,当然是该咋地就咋地呗。
一踩油门,继续向西。
后来我回忆,是不是真的记忆力衰退到忘记了所有歌词?或许是高反造成了倦怠,也就是懒得多想,不愿意动脑子。人类的大脑只有身体重量的2%,却占耗氧量的20%,如果开动大脑处理复杂问题,能耗加倍。感觉倦怠、放弃思考是在高原缺氧环境下人体本能的自我保护。
以上是事后的总结,当时到底在想什么,我也不记得。有一件却是铭心刻骨的:到后来,几乎所有的歌曲都成了碎片,甚至歌名都模糊不清,我终于找到一首最熟悉的儿歌:
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
伟大领袖毛主席,指引我们向前进!”
一个字不带差的,我想,即便以后老年痴呆,也还能唱它。
我就将这首儿歌一遍遍地唱着,再也不想别的什么歌曲。重复多了也要有些变化,于是加入摇滚节奏:
我爱北京天安门!啊!
天安门上太阳升……!哇哇!
伟大领袖毛主席!
指引我们向前进……!呀呀呀!!!
我就这样越唱越开心,连吼带叫加节奏,抓着方向盘前后摇摆。
依稀还记得,或许是被自己感动了,或许是别的缘故,有什么热乎乎的液体从眼角流出来,滑过我冰冷、黝黑而粗糙的脸颊。
以上是否有夸张的成分?凭什么相信白痴的回忆?
无论是白痴还是正常人,都有对某个特定时刻的明晰的记忆碎片。正是因为我清清楚楚记得自己在绝望的心态下,完全不考虑将要发生什么,在世界是最高海拔的无人区的公路上狂奔时,一遍遍吼叫“我爱北京天安门”,我才能够确定这一段记忆的准确。
西藏,太伤人了,真不适合长期旅行,阿里尤甚。
后记:旅行、仙境与高反
写出这一段需要勇气,虽然真实是笔者的游记——也应该是所有游记——的立足点,但真实也可以是有选择的展示。任何事物都有其多面性,有的美,也有的不堪,就如开屏孔雀的正面和屁股。无论作者向外人展示哪一面,也都可以自称真实。
再者,真实并不意味着真情。旅行虽然能给人们带来更大的快乐,但也同样会带给人们更极端的负面情绪。我们会为美丽的景色所陶醉甚至狂喜,也会为导游的套路或商贩的欺诈所愤怒,我们会为邂逅而喜悦,也会对同行的亲戚朋友表现出加倍的不耐烦。旅游,是日常生活情绪的放大版。作者也可以只向受众展现自己某一方面情绪,那也叫真实。
以上只是一家之言,或许是笔者戴了有色眼镜,或许只有我才会有那么多负面情绪,那些打开来绚丽多彩快乐满满仿佛“噗噗噗”冒着礼花的游记,当然很棒。
写西藏的游记,此类尤多。人们都说,雪域高原是人间仙境,是世界上最后一块净土,到了这里就能涤荡心灵,感受到莫大的喜悦。
西藏当然是最值得旅行的地方,这里有独特的文化与奇瑰的风景,在全中国独一份(注意不是全世界)。至于它是不是圣地仙境,就不好评价了,走一次就能涤荡心灵,我可真不信。至少我所见到的那些入藏的熟人,上高原前是什么德行,回来还是什么货色,全然没有一心向善的模样。说藏传佛教那么好,我们一起吃饭也没见你多让我一筷子红烧肉。至于笔者,人家评价说,以前是二百五,去过两次西藏后更加二百五。很显然,不是人人都能被涤荡,不然咱们政府早就把监狱设在青藏高原了。
以前我也不信在西藏能感受到莫大的喜悦,这回在阿里我才知道,所有对西藏的美好的描述,就这一点是真的:缺氧这么厉害,智力下降如此严重,当然会傻乐傻乐的。
为了不惹事,特别强调,我才是傻乐傻乐的,除我之外,去西藏的人都能得到心灵大扫荡,感受到圣洁的莫大的喜悦。
说自己傻,是有证据的,下面这张照片是本文故事结束后一个多小时,在天下第一圣湖旁的自拍(发这张也是弥补本文配图太少),看看这白痴般的表情,I 服了 me。
冯晓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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