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JU
我又想奶奶了。
从我能记得清事的时候起，爷爷奶奶就陪在身边。
那个时候我还没上学，也许是供销社经济发展状况的诸多问题，也许是家庭成员的某些不痛不痒的习惯，爸爸妈妈都忙，记忆里整天就是上班、换煤球、做饭、换煤球、做饭……我那个时候也感受不到家庭经济上是否存在压力，但唯独遭受他们的管教时，我是打心底不愿和他们呆在一起的。我不爱吃饭经常背地里偷偷倒掉碗里的粮食、我不爱打针还飙脏话骂医生、我不爱去幼儿园无理取闹、我欺负邻居小伙伴打得不可开交……爸妈事后都严加管束偶尔施以体罚，而奶奶却总是为我开脱，笑眯眯拉我过去，转身黑着脸批评爸爸。说来奇怪，我在奶奶身边除了偶尔耍耍脾气，却几乎从没犯过调皮捣蛋的错误，反而我会积极帮奶奶扫地、端盘子、洗碗，帮奶奶剥花生、递针线头，跟奶奶捶背，夏天给奶奶扇扇子，男扮女为奶奶表演黄梅戏……无一例外地，奶奶总会特别特别开心，满足地表扬她的孙子：“谢谢我滴孙阿子啊，我滴孙阿子真是听话……” 而我呢，得了夸奖也会更加积极孝敬奶奶。
是啊，关于“孝敬”，小时候想的最多的孝敬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往后边站。我跟爸爸妈妈说的话很少，跟奶奶说的话最多，我有什么都会跟奶奶说。大人们会说小孩子不懂事不规矩，但奶奶不会，奶奶一小时给我的信任爸妈一个月都给不了。我很庆幸我有个人民榜样般的好奶奶，她有颗朴素的心灵，不争不抢也不闹，以最乐观的胸怀面对人世冷暖悲欢，她会鄙夷酷暑与寒冬给她造成的不便与伤痛，不知道多少个夜里奶奶会被风湿折磨，她疼醒了，没办法， 就拿起打火机点上一支烟，一边抽一边慢慢忍受，不够再点第二支……奶奶是个烟鬼，一天两包的量，奶奶烟多酒多火机多，经常枕头下、缝纫机、饭桌上都会放着奶奶买的打火机，那时在我脑海里，奶奶抽烟喝酒跟吃饭一样必需和平常，现在想想我小时候却从未受过「烟熏」的困扰，反而当奶奶不在身边的时候，我却对旁人产生的烟味异常敏感和不耐烦。
奶奶总是称自己是半个文盲，很多时候看书不会念的字就让读小学的我帮她认，但偏偏就是这个童年经历过抗日浩劫不怎么会识字的「半文盲」，凭借她大半生艰苦勤勉的人生阅历，借由市井化的幽默言语，在我很小的时候就以身作则，教会我要做一个善良和正义的人，教会我怜悯和同情，教会我自食其力的真谛，教会我“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处世哲学……那个年纪我还不懂，只是一个「被影响」的孩子，虽然现如今看到五六岁的孩子一个个聪明伶俐能言善辩会觉得惭愧，但我深知自己的五六岁同样是迷人和充实的，哪怕没有各种高科技的玩具，没有科学的教育培训，没有精心搭配的鸡蛋蔬菜和牛奶，但是有至亲至爱的人给我正确的带领、守护和陪伴，那是我回家的路，是渊源，是再怎么忘，也忘不了的星光。。
从小学一直到初中毕业，十几年的生命里大部分是在爷爷奶奶家度过，从1990年到2006年，陪伴我最多的也是爷爷奶奶。小学时，每个上学的清晨是爷爷送我到校门口，每个放学的傍晚，是奶奶在厨房张罗可口的晚餐，每个电视剧片尾曲响起，我会爬上爷爷或者奶奶的被窝，那里是熟悉、亲切、安心的味道……后来大学去了北京，一年只能够回来两次，每次回来去看望奶奶，奶奶都是一脸的欢喜和开心，笑得合不拢嘴，会说十几年不变的台词：“露阿子回来啦，稀客呀稀客……”这是我从小到大每次去奶奶那都会收获到的略带玩笑的欢迎，也是我收获过的最真挚、最受用的欢迎。
奶奶一共三个孙女，我心里笃定地认为奶奶待我最亲，因为我的哥哥姐姐经常不在她身边，也因为我对奶奶也最亲。有一段时间，我会为哥哥姐姐们感到可惜，因为他们没有享受到奶奶的好，但是一想到他们在大城市愉快地生活着，便又不会动那个同情心了。只是在每年春节的时候，一大家子才会团聚，奶奶会迎来她大儿子一家和女儿一家的看望。我和哥哥姐姐愉快玩耍的同时，大人们一般会去打麻将，二爹、姑妈、爸爸，在我小时候的眼里，这三个人对奶奶存在着一种略带幽默、不满却又热忱的孝心。我喜欢看他们和奶奶用玩笑话互相调侃，反正奶奶不会生气，这该是别人家孩子不曾消受过的美好时光了吧？
在奶奶遗体的告别仪式上，我第一次目睹了二爹、姑妈、爸爸以及其他家人如此悲恸的神情，呆坐在椅子上心里久久目送、泪光闪闪，那一瞬间往事汹涌，不知为何，奶奶筚路蓝缕的形象在脑海盘桓不去。小时候我觉得大人们都是金刚不毁之身，能扛得起一切苦难，不对，是一切苦难对他们而言都不是苦难，我从未看到他们悲伤、气急败坏、沮丧、甚至失落的样子，那是我年幼心目中「大人」的样子，能把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帖帖，对长辈、对子女、对亲邻、对陌生人，一切人和事的动荡在他们脚下似乎都是顺其自然地走过，不留下任何可以让我细细琢磨的感情用事的证据。我时常想，或许他们只是没在我面前表现罢了，又或许，这是我后来经过对比体会到的，他们骨子里，只是不想给别人带来麻烦和困扰。我越来越接受后面这个说法，我这一大家子人，似乎都是继承了爷爷奶奶「独善其事」却又「兼善天下」的优秀基因，什么事情都尽量一个人默默笑对。而直到今天，作为她的孙子，我骨子里依然流淌着这股有「气节」的血液，我曾不明所以地以此为荣，现在得知了这是对奶奶的传承，心里却真心为奶奶感到骄傲。但家族里的这笔遗产，虽然宝贵，却不尽然是百分百正确，爱人亲人之间是得有互相分享、互相信任和互相依赖，这样才算是皆大欢喜的真善美吧。
前几天梦到奶奶了，她戴着眼镜在阳台晒棉花，我搬个小凳子在旁边傻呵呵地看，奶奶那会还没有那么老，端起一筐棉花来还是灵活有力气，她问了问我学校功课的事情，问了问我和小伙伴们丢沙包谁赢谁输的事情，夸了夸我眉毛好帅，然后逗逗我说等我将来读大学了要开飞机回来接她去天上转圈，我一面笑哈哈地答应，一面却当真记下。
梦境栩栩如生，我断定那个场景确曾出现在某个云朵澹澹的午后，因为那个为奶奶开飞机的请求小时候不止一次地被她提起。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慢慢发现开飞机的愿望怕是实现不了了，自己失了诺言，不知道奶奶是否还惦记呢？
四十五天了，我会想奶奶，就这样有一句没一句只言片语地想，高兴的时候想，想到难过，难过的时候也想，想到心安。我就像爷爷、二爹、姑妈、爸爸那样，不会忘了奶奶，也担心别人会忘了奶奶。
不是每个人都能和顽固的病痛抗争那么久，奶奶是一个。
奶奶啊，你都没来得及知道小六爷有多么好，我也不用知道曾经那么多的夜晚你有多难熬。
「你走了真好，不然总担心你要走。」
「可是我再也没有奶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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