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水有缘(一)

作者: 也尘 | 来源:发表于2021-04-03 10:37 被阅读0次

    两腿跪在土炕上,下巴抵着砖头窗台,两只眼睛眼巴巴望着大罗门,大白狗跳进院子,回身望向外边,我知道二舅挑水回来了。我两腿一收,跳下炕来,飞块地圾拉了地角的两只布鞋,撒丫子向大门跑去,正好赶上二舅一只脚跨了进来,扁担一头挑进院门。

    我每每要去大门口迎二舅,谁劝也不听。我要看二舅涨红的脸上,汗珠顺着脖子往下下来,我想听扁担在二舅肩上“吱扭吱扭”唱歌,一颤一颤,极富节奏,像极了正月十五闹红火时嬉耍新娘子花轿的辕杆。 我给二舅打帘子,忙不迭跟着跑向水瓮。釉质黝黑的水瓮闷闷立在灶火旁边,单等一桶清水从头浇灌而下,激起的水花中藏着一头怪兽,试图挣脱黑黝黝缎子般跳起的水头,一番跳跃后低吼着退缩回去,留下几圈荡漾的水波。

    二舅掀起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抹一把汗,拿起橙黄的水葫芦瓢,甜丝丝的水灌进冒火的喉咙,先前皱着的眉头舒展开来,咧嘴一笑,刮了我鼻子一下。我攀着摇晃的空铁桶,把二舅送到大门口,依旧跳回土炕上等二舅。

    晋西北藏在山洼里的小村子,上天眷顾,于村头赐予了一条小河。姥姥说当初爸爸妈妈把刚满一岁的我送回村里,临了离开时,姥姥抱着我送爸爸妈妈到村头,害怕我哭闹,姥姥背过身子把我搂在怀里,使劲挥着手赶走抹眼泪的妈妈。我看到哗哗流水,像不安分的小猫在姥姥怀里拱着身子,嘴里含糊不清地说下去,姥姥放下心来,那小河日后当了我的干妈。

    清冽冽的小河是全村人吃水的来源,村里的男人,早晨或是傍晚,挑着两只前后晃动的空桶,伴着清脆而单调的铁环响,沿着土路,走下斜坡,撇下扁担,选一处鹅卵石铺底的浅滩,逆着水流,再加一把往上游拽的猛力,一桶水便装满了,左右挎好,起身,沿着碎石往回走。长辈们看着肩上不听使唤的扁担,摇头叹息,那肩膀须得磨出茧子,才会让扁担服帖,顺脾气,走起路来,才会一颤一颤,上下附和。毛头小伙,走路趔趄,摇晃出的水打湿了衣裤,泼溅在土路上,乱撒的大块油彩斑点一般。婆娘们看不下去,撇嘴耻笑,那水像是淘气的挑去卖掉的兔崽,在爬到桶边的瞬间,瞅准了空子跳进路边草丛,跑得无影无踪,唯独留下几个爪印。

    金灿灿的油菜花,碎花小褂,掉在脚踝的棉布蓝裤,两条粗大的麻花辫从脑后垂下,辫梢捶打着腰畔,可巧一盆子的衣服,被单抵在或左或右的腰间。那条小河是天然的洗衣厂,日头(太阳的意思)好的早晨,大姑娘,小媳妇,收捡平日里换洗的衣服,唤上要好的邻居,三三两两,说说笑笑,一路走到小河边,把脆生生的笑语撒了一路,是比赶集还热闹的一道风景。

    我抱了心爱的空罐头瓶子,蹦蹦跳跳跟在后面,时而和小伙伴炫耀般赛跑,追上前面的小姨,我想抚摸黑油油的麻花辫和插在上面的兰花花,邻居的狗蛋则想用蚂蚱引来她们的尖叫和咒骂,时而我跑回姥姥旁边,拉她的手,假装我听到了她“慢点跑“的嘱咐。

    她们走下斜坡的一瞬间,像珍珠一样散落在细碎的鹅卵石铺成的河滩,她们把眼光投向清澈的河水,寻找大块的搓衣板,寻找坐下的板凳,那些合适的石头被她们拉了过来,瞬间垒成了洗衣的尺寸方圆。

    花布衫子,像一个慵懒充气袋子,趁着李家姑娘不注意,假借着流水,试图溜走,手疾眼快的小姨挥动棒槌捶打衣服的同时,不忘趁势捞一把,挽住如水的衫子;那条满是尘土的土布裤子,摁入水里,蓝色深得让人心醉,细小的气泡在指缝间升起。

    隔壁张嫂正扯起大嗓门,啧啧赞叹刚刚过门的新媳妇,粉白的脸蛋能掐出水来,临了不忘开一两句酸酸的玩笑。新媳妇羞红了脸,害怕冲撞了不知辈分的长辈,低头不语,长几岁的自家嫂子当然不甘示弱,粘着肥皂泡的手已经撩起了一捧水,向张嫂飞去,幸好年岁大的李婶出面,安抚新媳妇,不忘背地里给张嫂使眼色,表面上还要佯装责备,主持公道,才避免了接下来的水战。

    她们此起彼伏的笑声惊动了小鱼,不时掀起泥沙的水吓跑了小鱼,我只好和小伙伴在偏安一隅的安静的小水窝里寻找黑色的蝌蚪,浅棕色的小鱼。它们一副无忧无虑,毫无戒备的样子,我的空罐头瓶子派上了用场,只是缓缓等在它们游动的下方,安静沉下瓶子,等它们以为进了水晶宫的一瞬间,猛然举起,看着它们焦急地甩着小绸子一样的尾巴转圈,四下碰壁,我和小伙伴笑出的眼泪是不是有对小鱼,小蝌蚪的怜悯。

    捧着罐头瓶子,向小姨,姥姥,婶婶们炫耀自己的胜利成果,坐在鹅卵石上,靠着小姨身上,闻着花香,我琢磨着蝌蚪和小鱼大大的眼睛,它们知道来了哪里吗?它们的妈妈在找它们吗?像姥姥在落日中,穿街走巷呼唤我回家吃饭。暖烘烘的太阳把小姨身上淡淡的香味送入鼻子,我在小姨背后歪歪地睡着了。

    狗尾草在脸上毛茸茸地爬,揉揉惺忪的眼睛,我才知道日头升到了头顶,河滩低矮的灌木上盖满碎花衫子,土布裤子,团花被面被风吹得一鼓一鼓,小姨给我编了紫色花环,松松地放在胸前,单等我醒了臭美。

    罐头瓶子歪在一旁,小蝌蚪,小鱼早已无影无踪,正要撇嘴哭时,狗蛋抓来一只翠绿的螳螂,慢悠悠举着两臂的大刀,蠕动的下颌好像有话要说。

    远离开阔河滩的地方,小河在一处舒缓下来,恰巧有几块淡黄色的石头立在岸边,微微前倾,像是佝偻着背的婆娘,形成一个小小的避风港。小姨蹙着眉头的时候, 她会独自一个人来这里,她和婶子们说她喜欢几块石头。我是小姨的跟屁虫,小姨洗一会,眼睛望着水发一会呆。我极其乖巧,不再去抓蝌蚪,不再抓小鱼,只把脚浸在河水里,任由蝌蚪轻触我的脚趾,咬噬我的脚趾,痒酥酥的,忍不住想笑。河里有一张网,金线织成,晃呀晃,想要捞起河底的卵石,总是漏掉了,却总是还在捞,看呆了摇晃的网,我抬头时,河水的银角在小姨眼里跳动,贝壳般的牙齿点点闪光。越过肩头,石头上凭空添了一条河,明晃晃的波心,荡来荡去,总也流不走。

    没想到,在我生命开始时陪伴我的小河注定了我一生的与水奇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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