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念（二十九）

                        二十九、

终于处决了大叛徒赵铭俭，郑星野觉得所有的痛苦、等待、牺牲都值得。

但他不知道，一段黑暗的日子正向他逼近。

唐佳慧出事的那天，郑星野正在编lian处里签收一批南京来文件。

早上，唐佳慧把蝈蝈送去附近一家学校，一路上她紧紧牵着蝈蝈的小手。蝈蝈还是不太爱说话，路过一家烟纸店时，他忽然说郑叔叔好几天没有讲三国故事了，唐佳慧说叔叔忙，晚上我讲给你听。

蝈蝈疑虑地抬头看了看她，严肃地说，等会儿你回去时先看书，等我放学后再讲给我听，千万不要讲错。

唐佳慧哑然失笑，只得说一定认真看。

回到家里，早晨的忙碌喧闹渐渐平静下来，弄堂里的老人搬出小凳子捡菜、晒太阳，空气里充满各种菜蔬和衣服的肥皂味道。

她打开二楼窗户准备先把衣服晾出去，然后去东新桥南货店。

几天前，郑星野告诉唐佳慧，她的代号为“砍刀”，任务是定期去东新桥南货店领取任务，同时将获取的情报送达到南货店。

打开窗户的一刹那，她看见洛医生正走过楼下。唐佳慧惊慌地躲开窗户，站到窗帘后边。她甚至不记得自己是否发出过尖叫。

不知过了多久，她鼓起勇气慢慢靠近窗户，洛医生正抬着头，寒冰一样的目光扫过弄堂里的每一户门窗。

他发现左上方的那扇窗户旁边隐隐有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向着楼上喊道“阿慧，我看到你了，快点开门。”

唐佳慧吓得一动不敢动。一个邻居刚想开口，见到竟有十多人围拢过来，也不由退了回去。

更有几人站在弄堂口，见有闻讯而来的巡捕，便亮出日本宪兵队的证件。

洛医生站在门口，柔声对着里面说道，阿慧，我知道你就在门背后，快开门。

唐佳慧轻手轻脚走到一楼，准备从后门出去。刚走到天井就听见一声响，后门被几名男子撬开，洛医生站在了她面前。

我早该想到是你。洛医生对唐佳慧说。我来找人，噢对了，你应该认识，在石路的时候你们就见过。

“原田公馆”特务酒吞失踪，洛医生就意识到这与自己在“苏格兰公寓”被人抓捕后又释放，与“七shi六号”顺利破获海棠情报组有重大关联。

洛医生搂着唐佳慧的腰对其他人说，这是我太太，我们有点私房话要说。

洛医生安慰道不会伤害她，上次在福心医院不是安然放走了你吗？

唐佳慧已经知道那次是特务们故意放走她，目的是诱逼郑星野说出情报传递渠道。

告诉你，我们的人失踪后，我从“苏格兰公寓”找起，调查了路边的摊贩、住户、店铺还有黄包车夫、出租汽车行，一路找到这里。最后从一个菜场小贩那里得知，曾有一个戴鸭舌帽的人好象在菜场出现过。然后又询问了常在附近的二十一名黄包车夫，其中一个记起了这天有一对夫妻叫过他的车，拉着个戴鸭舌帽的男子到了这个弄堂口下车。

洛医生微笑道，我怎么没想到是你们呢？早点想到就不用那么费时费力了。 对了，你要出去吗？他看到唐佳慧穿戴整齐，手上还挎着坤包。

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唐佳慧忽然问。

洛医生想了一下回答，当然爱你。

唐佳慧自嘲地笑了笑道，是我糊涂，你怎么可能爱过我。那天在石路家里，我没猜错的话你就在楼下。 她的声音颤抖，左手慢慢伸向坤包。

洛医生皱了皱眉，上前一把抓住她的手，一只小巧的手枪从包里落到地上。

他从腰间抽出一柄匕首顶住她的小腹。 冬日阳光和煦，均匀撒在房间里，在柔和清朗的光线里，唐佳慧神情疏淡、平静。

洛医生稍微停了一停，用力将匕首刺入她的腹部。

蝈蝈已经睡熟，郑星野坐在无边的黑暗里，被褥床单、炉灶碗筷、门窗桌椅无不散发着唐佳慧的气息。

郑星野提醒自己没有时间悲伤，他知道自己有比悲伤更加重要的事情要做。

第二天一早他送蝈蝈去学校，蝈蝈知道了什么，没有问唐阿姨去哪里。

郑星野回到西爱咸斯路郑宅，他告诉郑默自己的事情已经办完。

郑默如释重负道，那我们可以走了，先去香港，上海的生意可以通过董事会进行。

郑星野买了法国“公主号”邮轮的船票。出发这天，郑默吃过早饭后和以往一样坐车去公司，他从办公室分别向董事会、上海总商会寄出几封信件。

然后他要了车去总商会开会，下车后直接穿过总商会大楼，郑星野的车子停在大楼后门。

车子迅速向黄浦江边驶去。郑星野望着道路前方说，你一直不离开上海是为了我。如果没有你，我早就死在“七shi六号”或是“原田公馆”手上。是我连累你和我们郑家。

郑默摇摇头，望着车窗外熟悉的景物说，有些事情总会有人去做，你不做，其他人也会做。我相信我们迟早会回来。

父子俩上了“公主号”，安顿好后，郑星野说去甲板上抽根烟，让郑默在房间里先休息。

为不引人耳目，郑星野买了二等舱，房间不大却干净整洁。

一天下来，郑默确实感到有些疲劳，毕竟岁月不饶人。 他想起年轻时在广州与清兵周旋，两天两夜没有合眼依然精神抖擞。

看了下手表，船马上就要开了。为了郑星野的安全，他一直没有把资产转移到香港，也没有开设分支机构，做出安心在上海的姿态以麻痹汪政府。

他考虑到了香港以后先去半岛酒店拜会老朋友杜先生，看看风向再说，

他倾向于留在香港，可以通过杜先生的帮助遥控自己在上海的产业。从他内心而言，对常凯申的政fu是无比反感排斥的。

郑默闭目养神之际，忽然小舱门被推开，进来两个陌生男子。

郑星野在哪里？其中一个问。 郑默顿时明白发生什么。你们是犬子朋友吗？他慢悠悠道，有什么事吗。

此时又进来一个男子，气急败坏道，那小子下船了。

话音刚落，郑默已取出手枪拉开保险，向着他们打出几枪。

郑星野确实下了船，他走在码头的人行通道，在上船的人流中逆向而行。 先委托林冲照料蝈蝈，今天又把郑默送去开往香港的轮船。如今他的心中只剩一个念头：复仇。

走到码头大门时，他远远看见洛医生、老顾和几名男子在马路对面，他情知不妙，这时轮船方向传来几声枪响，

随后人群里发出此起彼伏的尖叫。 郑星野顿时手脚冰凉，他顾不上“原田公馆”的特务，发疯似的奔向轮船。

郑默看着倒在舱房地上的三名枪手，终于也支持不住，跌跌撞撞走到过道，靠在墙上慢慢滑倒。鲜血从胸口、小腹、肩膀的伤口不住流出来，他甚至感觉不到疼痛。

绝不让任何人伤害到儿子。他暗想。 眼前模糊一片，郑默似乎看到自己带着郑星野在兆丰公园的大草坪上奔跑、追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