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觉得奶奶的“菜脯捻儿”是人间美味。落日西坠,暮色四合,奶奶眼见牛羊入圈人归家,旺旺地生起炉火,抓一把“菜脯捻儿”与排骨鸡鸭合炖,铺天盖地的香,惹得家中老小的肠胃纷纷造反。可惜奶奶已经作古,那美味成了绝味。我怀念那香味,怀念那人声笑语满屋蒸腾的黄昏。
旧时农村,反季节作物还未大行其道,蔬菜瓜果应季而生,人们的眼角洋溢顺应自然的知足和欣喜。五月里采摘的白萝卜在天井堆成小山,除去中规中矩的炖、炒、拌,还衍生出许多别致的做法,“菜脯捻儿”便是其中之一。凭着记忆,我想我能做出和奶奶一样的“菜脯捻儿”。
萝卜在水中泡腾,我逐个刷干净,置于篮中沥水,刮去皮后,进入切的环节,一分两半,改刀切成薄片。切片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先是厚薄不均,等调整好厚度,便是颈麻手酸胳膊沉,望一眼篮子,我的天,还有半篮子哩。只得老老实实埋头苦干,一番忙活,终于将萝卜片铺满大半个阳台。白天平铺于阳光下暴晒,日落前收起,如此往复十余天,萝卜片渐渐脱水变黄,再十余天,“菜脯捻儿”成型了。在这个过程中我总是匆忙,有时忘了收,有时忘了晒,偷工减料是有的,所幸终于大功告成。待我兴高采烈地炖了汤后,才发觉我的“菜脯捻儿”和奶奶的全然不同,不仅味道寡淡,香味全无,连色泽都不对,奶奶的“菜脯捻儿”煲出的汤是金黄色的。奶奶的味道终究无法复制。我失落地放下调羹,望着一锅清汤出神,脑海里浮现奶奶蹲在屋顶晒坪上,安静的佝偻的背影。
人生一世,有如流星。在物质的世界,有多少陨落就有多少消亡。不逝的是精神、风范、情怀,甚至温度,甚至味道……永恒如木头的纹理。而奶奶,活在了“菜脯捻儿”的香气里。
我努力回想奶奶制作“菜脯捻儿”的工序,思来想去,总结出若干重要细节:经过搓、压、捻、晒之后的“菜脯捻儿”是藏在陶瓮里的,陶瓮的盖用布包住,细麻绳绑紧,不易走味串味;有太阳的日子拿出来反复晾晒,以防受潮发霉,越晒便越香。
此时回想,愈发真切。多少次回家总看到奶奶佝偻着背,赤脚在阳光里蹲着,从陶瓮里捧出浅褐色的“菜脯捻儿”,片片如同风干的落叶,那香味里聚敛了阳光、云朵、风儿和花香,甚至小鸟的鸣叫、泥土的呼吸、井水的浅吟低唱……我们都活得太过匆忙,活得煞有介事,我们没有时间倾听大自然的声音,忘了在阳光里停留,不屑于仰望星空。而奶奶将自己交给了时光,不争不吵,不疾不徐,默默经营自己的春华秋实。她终日忙碌,笑脸迎人,她穿粗布衣裳,赤脚行走,在阳光大好的日子惦记着侍弄一坛落叶。奶奶活到了96岁。
去年深秋的一个黄昏,奶奶用完晚餐后一头栽倒在她常年坐着的椅子上,陷入昏迷。我们不舍,将她送到医院,拍完CT,医生摇摇头,颅脑大面积出血,这么大年纪了,别再折腾了,回去吧。几个小时之后,奶奶离世,走完她近一个世纪的生命之旅。
由于婆婆卧病多年,我代她为奶奶“送老”,我自认这是一种福分。俯身为奶奶仔细擦洗,穿上寿衣寿裙,系好腰带,婶子姑姑们在旁不停叨念,好好穿衣服,给你打扮漂亮好回家……奶奶的手余温尚在,而我握住的却是虚无。撒手二字,原来如此决绝。奶奶温热的身体渐渐变凉,我与她二十年的缘分就此风云流散。我没有哭,只是默默送她走远。
奶奶是勤劳、善良、宽容、奉献等诸多美德的结合体。她走了,留下辛劳朴素而又倍受赞誉的生平供儿孙们回味。治丧期间,那些熟稔于心的情节在茶余饭后一再被提起。比如她在婴孩时期即被装在箩筐里挑着卖到东山来,无名无姓,更不知生身父母是谁;比如她独自在家生下最小的女儿,自己断脐、伺弄好孩子,立马挑饭送到生产队;比如她在困难时期面对一大家子的生计举步维艰,仍然节衣缩食接济养父母和兄弟。等等等等。她一生从未与人龃龉,妯娌、族亲、邻里之间无不妥帖周全。奶奶通体发出暖人的光芒,像高悬的灯盏,日夜照亮清贫农家的门楣。
奶奶育有二子四女,孙侄辈更是枝繁叶茂,这么一大家子,大至婚丧嫁娶,小至乔迁新居坐月子,她都费心操持。鸡零狗碎的日子,难免有瓢盆相撞的时候。小辈们心里不痛快总会找奶奶倾诉,你觉得受了天大的委屈,指望着奶奶给伸张正义,她笑呵呵地,劝解个三言两语便把你打发了。倾诉的人难免憋屈,心里有气,任你张牙舞爪,随你嘀咕算计,她就像一片深沉广阔的大海,这些分散的咕咚咕咚冒泡的支流,最终乖乖汇入她的怀抱,安安静静地各自生息。奶奶用一生诠释一个道理:家,讲爱不讲理;人与人之间,讲奉献不讲索取。作为她的孙媳,我也曾抱怨过她:这老太太实在不太可爱,是非不分赏罚不明,遇事只会和稀泥。我总觉得个性不明的人永远面目模糊,没有犀利的目光,只有世故的触角。现在想来,寻常人家的琐碎日子哪来那么多的快意恩仇,哪件事非得泾渭分明立场坚定,都是些剪不断理还乱的事情。婆婆患病卧床八年,身体尚好,精神不错,没有褥疮。我们都戏称这是“八年抗战”,而奶奶是最大的功臣,如果没有奶奶的帮衬,我们这些小辈一个个都会变成疲于奔命的无头苍蝇。九十多岁的奶奶照顾着我六十多岁的婆婆,她的大儿媳,事无巨细,异常体贴,就是在突发脑溢血的那个黄昏奶奶还给婆婆炒了盘她爱吃的大白菜,把菜心挑出来,看着她吃完。这个家,是奶奶终生为之耕耘的一亩三分地,她用毕生的心血浇灌呵护,这根亲情藤上结出的瓜,不论长势喜人还是孱弱打蔫,哪一个都是她的孩子,哪一个她都割舍不下。说到底,老太太有我远远不及的善良和襟怀。
奶奶终于还是去了,尽管对儿孙有太多的不舍,对人世有深长的眷恋。在生命中的最后一年,她像一豆昏黄的烛火,颤动着,将灭未灭。每次回家,和她对面坐着,心里便生出不祥之感。老太太总是精神不错,聊兴很足,但聊着聊着便悄无声息,脑袋耷拉着,打起盹儿。蜷缩在椅子里的身体形销骨立,衣裤掩盖不住坚硬的骨节,凸出如老树上的枯枝,那是一辈子的艰苦劳作赋予她的永不磨灭的勋章。而此时的奶奶在半明半寐中慢慢滑入那片叫衰老的沼泽。我正入神,奶奶却在倏忽间醒来,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绽开满脸褶子,像一朵萎去的老菊。她轻叹了一声。这声叹息,低回、绵长,夹杂着活在盛世光景里的惬意和日薄西山的无奈。重阳节那天,奶奶攥着老人协会送来的红包,开心地笑,我说,村里还没有百岁老人,您要加油哦,冲过一百。奶奶连连摇头,怕是难喽,眼神温柔地抚摸过低矮的院墙、斑驳的木门、滑溜的井沿、乌黑发亮的大水缸…… 她吃力地站起来,蹒跚走向墙角的那溜陶瓮,伸手掏一把,花生粒粒饱满,蕃薯粉雪白,地瓜丝金黄,“菜脯捻儿”香气袭人,奶奶满足地咂咂蔫嘴,仔细捂紧盖子。而香气,弥漫于空气中,久久不散。
奶奶入殓时,带走了我给她买的衣服,那些褚红艳紫、花团锦簇、金丝镶边的衣服,与她朴素豁达的一生多不相配。可是奶奶喜欢,逢年过节才舍得穿。姑姑说,奶奶清贫,没能留下什么给你们。
可我明白,奶奶是富足而慷慨的,她用生命的明彻照亮我,她将无边的安宁留给了我。
遗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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