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和第一次见到楚九燃是在一个灯会中。河边挂满了各式各样的花灯,照亮了这条弯弯的河流,也瞬间点亮了她的心火。
楚九燃是楚将军家的二公子,也是楚家军的少将军。与那些文臣公子都不同,他的眉眼是深邃又分明的英俊,穿了一身月白色的袍子,明明生了贵公子的外貌,气场却又因战场的打磨而变得生冷。
只有月和知道他不是那么冷硬的人。她见过他皱起那英挺眉梢商讨战局的模样,见过他扬起手中长刀斩下敌军肉体的模样。却也见过他忧心灾民的模样,见过他不忍心小孩没了母亲笨拙又温柔的抱在怀中哄着的模样。
月和恨不得那一刻变成那小孩,被他宽阔的手臂抱着,声音低低又温柔的哄着,那一定会让她有世间最香甜的梦。
但月和死了。她是只鬼,寂寞又无助的飘零在这世界,她还是只梦鬼。
想和他说话,不是不能。入了他的梦就可以,但其实这是逆天的行为。不仅会消耗她的鬼气,同时也会令他因做梦而变得疲惫,一旦次数多了还会折损他的寿数。她不想这样。
月和生前是文丞相家的女儿,但因母亲身份不尊贵,又早早的去世了,所以除了母亲身边留下的柳婶一向没什么人管她。府中虽然没她什么存在感,但该有的东西还是一分不会少的,所以月和已经很满足了。除了很偶尔的会想象如果母亲还在的话,会不会也和姐姐们的娘一样那么爱她。
真的很偶尔很偶尔,她小心翼翼的想。
直到有一年中秋佳节,家人齐聚一堂欢欢喜喜,她虽也在列,却好似不存在似的看这阖家团圆的场景。月和觉得已经够幸福了,人不能太贪心。可是等酒席开了不久她便感到憋闷,突然想一个人去外面散散步,便提前离席了。
月和觉得这种感觉很好,天气很好,又有些晚风。街上很热闹,熙熙攘攘的人扎在一起看灯会,她好像也能从别人的幸福里体会到一点亲情的乐趣。
走着走着,她的目光却忽然停在一处。有一人冷着脸站在店门口呵斥酒楼掌柜的。她站着看了会,原是有一穿着破烂的老奶奶进店却被轰了出来,那酒楼恰是楚家的产业,正被他抓个正着。而后他恭恭敬敬的请老奶奶体面的吃了一顿饭,并道了歉。等终于处理完事情后他走了出来,月和也清晰的看到了那张脸庞,当真是好看极了。
一身正义。她忍不住拉了一位旁观的行人询问:“您知道这位公子是谁吗?”那看热闹的大娘也热心,道“这位就是楚家的少将军啊,什么都好,可惜就是这面相,太冷啰!”她说了声谢谢,怔怔的站在原地片刻才走。
十里花灯过眼,只有他在她心中留下了痕迹,不曾熄灭。月和觉得自己大概是个十分固执的人了吧,可前半生不曾遇过,也就不知道了。后来倒是体会到了。
等她到了十六岁的那年,皇帝三年一选秀的日子到了。文家的几个女孩子都被送了上去,她也不例外。她不知道是她命里有这么一出还是文家怕面上不好看,几个女儿都被一路送上去,但很显然在明艳的几个姐姐衬托下,她只是一朵小花罢了。
出奇意料的,在最后殿试那一轮,皇帝用那淡漠的眼眸扫过一排又一排的秀女,停在她身上,说了句不错,便把牌子放在了她面前。
最后文家的女儿三个留下来两个,封的几个秀女中竟是她的位分最高。她不懂世故,又因一开始皇帝给的光芒太盛,招来了不少嫉妒的人。可皇帝封了她后,却又好似把她忘了,反倒是文家的大姐一路平升,恩宠加身。
而后她过了很长一段被人遗忘的时间,倒也自得其乐。最后死了也不是因为什么话本里写的国恨家仇,而是不明不白的在一场争论中被挤下水,深深的沉在深宫里。
死后却不知为何,魂魄一直漂泊着无处安定。她有些奇怪,人们常流传的故事里只有有执念的人才会化身为鬼留在人间,可她的牵挂.....是什么呢。
她这么想着想着,却发现自己不知怎的来到了楚府。她在门口踌躇了一会才飘了进去。月和死后已感受不到四季变化,只有观察环境和人们的衣着才能判断季节。她一飘就飘到了楚九燃的窗前,那雕花木窗是半开的,望眼进去便是楚九燃着了件单薄的春衫倚在榻上。那修长好看的手指捏着本书,一页一页的,月和觉得自己仿佛能闻到留在他指尖的墨香。
楚九燃似是有感觉般的抬起那画般的眼眸,月和无端有了一种无处遁形又害羞的感觉,可他根本不应该能看见她啊。楚九燃觉得自己身旁好像有个人,这感觉令他觉得有点怪异,便起身把窗合上了。
“啊。”月和有点委屈,怎么把窗子关上了,那我还怎么看你啊。不过他是人,月和是鬼,他一个人又怎么拦得住她一个女鬼呢。月和有些得意的想。随即一闪身又飘了进去,却不敢离他太近了。
此后楚九燃就经常有这种怪异的被陪伴之感,月和看他走到哪里便飘着跟到那里。看他或强硬或温软,却更加贪心的想跟他说说话。
当她发现自己有入梦之能是在一个夜晚,她觉得自己被吸进了一个虚无的空间,四周就好像活生生的一样,她竟然有了五感。也不知走了多久,终于在前面看到了熟悉的酒楼,还有楼上一如往日俊朗的楚九燃。月和觉得自己好开心,一直对他喊:“楚九燃!楚二公子!”
拉着她那身嫩黄色碎花裙子哒哒哒便跑上了楼。月和开心的想,梦境又不是真的,反正她人已不在了,就想说什么就和他说什么吧。
楚九燃有一种奇怪的熟悉感,面前的女子他从未见过,却很神奇的一点也不排斥她。见她开心的弯起眼睛,向他打招呼。他心下略一思衬,确认自己确实从未见过这位姑娘。
月和见他那样子便知道他在想什么,也不见外的坐在他对面。笑着说,“我很久没有过这种感觉啦,今天的阳光很温暖,你手上的酒很香,还有面前的这桌菜。不知道你可不可以收留一下我这位可怜人,和你一起吃顿饭呢?”
楚九燃无言。心里明白这莫名其妙的人他应该拒绝或质疑,可看着她开心的样子却忽然有点不忍心那么说,当下脑子没过一瞬间便已应承下来。
月和跟他说了很多的话,说她小时候总是很羡慕自己姐姐有好多人围着陪,说她其实也很羡慕墙外的小孩子围在一起打闹,也有很多想得到却得不到的东西。楚九燃一直看着她眉飞色舞的讲述她的事情,末了反倒是她不好意思的说,“对不起,我是不是话太多了。我好像憋了太久没人和我说话,一下子爆发了有点打不住。”
楚九燃道,没关系。他一向是有耐心的人。尽管这场对话与饭局有些没头没尾。
梦境结束后月和还有些意犹未尽,这是从她知道楚九燃后第一次这么近的和他说话,还只有他们两个....噢不,一人一鬼。
反之楚九燃醒来后却一时半会再睡不着了,做梦是件很神奇的事情,本来就不该用逻辑来思考,梦到什么都是不奇怪的。可他今天梦实在很真实,醒来时他听到黑暗中自己的心跳剧烈。楚九燃忍不住将腿屈起,一手搭在额头上,无奈的叹气。
梦里那位姑娘,倒是挺可爱的。
“九燃!九燃!醒醒!”楚九燃感觉一丝光亮照在他的脸庞上,还有那听过很多次的甜美声音,他慢慢睁开了眼。入目是一棵大树遮住了细碎的阳光,还有月和笑盈盈的脸。楚九燃怔了怔,甚至分神在想自己大概是做了个梦中梦吧,为什么又是她?
见他不说话,月和兴高采烈的拉着他想去别处走走,“怎么啦?九燃,不是说好了要陪我玩个痛快的吗?怎么自顾自的睡着了,快,我们去看看这里有什么好玩的啊?”
楚九燃不明不白的被拉走,心里又开始冒出那种诡异的念头,难道我....是在做梦?这一天的梦境里,楚九燃被月和拉着走来走去,最后来到了一个花灯集市。
他觉得自己可能是疯了,总是在胡思乱想,却不能拒绝月和,甚至她的一颦一笑也开始牵动他的心。月和兴致很高,东看看西看看最后挑了一个兔子花灯和一个龇牙咧嘴的面具。她提着那盏灯笼手上又翻转着那面具,问他好看吗?所谓灯下看美人,楚九燃觉得月和真的....极美。
可日子长了楚九燃越来越觉得不对,这么些日子他总是无端的梦见同一个人,而且在梦里总是她说什么他都不会拒绝,这未免也太荒谬。他确定从未见过这位姑娘的。
后来月和时常忍不住入他的梦境,他每每醒来觉得这实在不正常,却慢慢的接受了这样的一个又一次的梦里相聚。他们在梦里一开始是月和说很多话,后来楚九燃也会说很多,甚至他醒来会惊奇的发现,楚九燃在梦里会主动和她说自己的事,带她走过自己去过的地方,和她讲战场上他为他的楚家军骄傲的样子。
可左右又不过是一个梦罢了。他走过战场杀伐,是不信这些鬼神之说的。又或者他其实有预感到什么,却又不愿意去想。
月和甚至觉得能这样过很久很久,直到有一日她白日随着楚九燃飘出去,偶然遇到从前有过几面之缘的鬼朋友,那朋友看了她几眼,一下子就嗅到了她身上浓烈的人的气味,月和才老老实实交代了。
鬼朋友却着急了,告诉她这是逆天之事,不仅会消耗她身上的鬼气,更会令楚九燃寿数折损,月和才急了,许久都不敢再入楚九燃梦中。
楚九燃已好几日都是无梦睡到天亮,他开始有点想月和了。一日又一日,月和还是没有出现....... 又是一个夜晚,楚九燃闭了许久的眼终是没有丝毫睡意,他忍不住睁开眼焦躁的翻一个身。
他总是经常莫名其妙的觉得有人跟着他,做梦时常梦见月和姑娘,和那种熟悉的感觉重叠。甚至有时候强烈的觉得月和就在他身边.....可她究竟是谁?他觉得自己很荒唐,可又确确实实感觉到自己在等她,又觉得自己好像中邪了,才会有这种奇怪的想法。
每一次和她在一起她总有许多话说,说到不开心的他觉得心疼,说到她觉得开心的,他也忍不住开心,想揉揉她乌顺柔软的长发。
简直魔怔了。
她说她叫月和....月和月和....这个名字,为什么如此熟悉。可他现在这样简直就像疯了,这个人也许是他凭空想象的,可梦境如此逼真,她又屡次三番和他相会.....
他叹息着似是自言自语了一句:“月和,好月和,我知道太荒唐,请你再出现吧。这一次,你能告诉我你是谁吗?假如你真的存在,我便可以....”
月和就在不远处,听闻此言却身体一僵。明明流不了眼泪的,却觉得好难受好难受。她有情饮水饱,过去那段时间因为太过开心忽略了自己的身体变化,被点醒后却清晰的觉得自己好像和以前有哪里不一样了。
连番入梦,还和他相处了那么久,她身上的执念好像散去了不少,心里也明白他们是没有任何可能的。可听楚九燃梦呓般的话语,也明白他好像也对她是有感觉的。
月和拖了一天又一天,终于狠下心来再次入了楚九燃的梦。他看上去很开心,又有些担忧。月和的表情看上去实在不那么明朗。
楚九燃拉住她,沉默的看着月和,眼神里却又带着无声的包容与温柔。月和简直觉得心都扯痛了,这样的注视,注定她无法一辈子拥有,老天实在太残忍了。
月和在梦里是可以哭的,光是看到他她就哭个不停。楚九燃看上去有些无措,抱住她拍拍她的背,轻声安慰。
月和终于停止了哭泣,红着一双眼看他,带着一丝小心翼翼,“楚九燃,你....别怕我。我要和你说一些事,但我保证,我从来没有想害你。我....我其实已经不在人世了。你知道文丞相的吧?我是他女儿文月和,之前入了宫却因溺水死了的那位。”
她不敢抬头看他,又忍不住想哭,“我其实...很早之前就见过你了。死后也一直漂泊着,后来有很久都是你去哪里,我就跟着去哪里。你...不要害怕,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真的不知该去哪了....文家没什么人记得我的,这个我跟你说过。我的执念....好像就是你。”
楚九燃心里被狠狠一揪,果然....果然他的感觉是没有错的。他总是不敢细想!真的是她,一直陪在他身边,这个人不是他臆想出来的.....她真的.......
月和又有些慌张的摆摆手,“但你真的别因为我是鬼怕我,我不会害任何人。更加不会害你,你会怕我吗?”
她不确定的看了楚九燃一眼。忍不住退了两步,楚九燃却一把拉住她,沉声道,“去哪。我不怕你。你在我身边.....我有感觉的。要害早害了。”
月和闻言又有点开心,可她大概真的时日无多了,执念一日比一日淡,忍不住跟他说了。
楚九燃沉默。却一直拉着她,半晌才道:“还有....多久。你还有什么想做的,我陪你走完。”
他在心里想,但愿有下辈子,他一定要和月和结为幸福的夫妻的。
月和开心又难过,用半个月的光景真真切切的在梦里带他走了一遍她所有想去的地方,和所有过去的回忆。吃了好吃的,感受他温暖的怀抱,终于在有一天,她在他梦中早早的起来了。弯着那双灵动的眼眸,在他睁眼的一刻亲到他的眼皮,楚九燃闷声笑着,一把把她抱入怀中,她轻轻道,“楚九燃,我要走啦,下辈子你一定要早早遇到我。我就能嫁给你,和你白头偕老。你也不会让人欺负我,会把我护的好好的,对不对?”
楚九燃说,“对。”
他感到她在笑,渐渐的,怀中什么也没有了。他睁开眼,却发现自己脸上已是水色一片。
若有下辈子,月和。你我一定再也不分开。
他想起月和说她最爱看他守护国家的样子,也想起月和说起她那个小院的样子,月和月和,下辈子我一定早一点来找你,你只能是楚夫人,楚九燃的妻子。
楚九燃上报了镇守边关的意愿,临走时曾一个人来到了月和曾经的小院,院里久未打扫,门前那棵树却长得很好,郁郁葱葱,像是月和一样独自生长,却长得很好。
一辈子,只有月和在他心里。这是个秘密,叫别人知道了大概要找道人治治他的病,所以只有天知地知,我知,月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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