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一代人的童年,恰好赶上那个温饱不能自给的岁月,对人生没有什么理想和抱负,最大的愿望就是每顿有米饭吃,逢年过节有新衣裳穿。
我们家兄弟姐妹很多,我是个男孩子,排行老二,大姐差不多比我大六岁。每次轮到我与母亲去走亲戚时,母亲就要我穿大姐她平时都舍不得穿的那件碎花布超襟上衣,不管夏天还是冬天,再把她那双用团花布做的布鞋拿来,把后跟绑子用麻线缝一小截后,让我穿着。衣裳长长的,直把我的膝盖都遮了,袖子也是挽了又挽;那双鞋穿在脚上,前面还剩老大一截,空空的,感觉就像蹬的两张滑雪板。整个人看起来很滑稽,母亲就像是在为我演古装戏上妆一样。
遇到客人较多的时候,母亲便把我安置在亲戚家的厨房里,或后堂那些不显眼的地方,并一再吩咐说,不要到外面去乱窜,主人家的狗很凶,小心被狗咬。即使是这样,我还是免不了要被许多进进出出的人看到,他们像看稀奇一样总要多看我几眼,使我很不自在。母亲凡遇到认识的人,总是这样说:他呀,做啥事都是慌里慌张的,连走路都把那丝瓜脑壳东车西车的。来时刚出门就摔倒在屋边上的水田里,把才穿的一身新衣服给弄脏了。叫他不来呢他闹死闹活的要来,就只好穿他大姐的衣裳了。这不,让人家看了笑话。唉,真是羞死人!
经母亲这么一说,人家都说没关系,小孩子家没啥讲究的,穿了好的还不是几天就脏了,破了?
当时,我明明知道母亲在撒谎,但又不知母亲为啥要这么对人家说。我只知道,我之所以喜欢跟着母亲走亲戚,就是为了蹭几顿好吃的。就为这,我们小孩子家都爱走亲戚,同时也都希望自家有客来。有客人的时候,总比平常要吃得好些。
然而,我们家每次来了客人,母亲在厨房里都急得搓着双手,不停地走来走去。每遇到这种情况,母亲都叫我悄悄地从后门出去,到邻居家借米借盐。有次来了客人,而家里早就缺油了,母亲又叫我去借,我去借了几家人都没借到。最后,我看见母亲把一块萝卜放到已烧红的锅里,用铲子摁着,满锅磨擦。饱含水分的萝卜在烧红的锅里发出嗞嗞的声音,好像就是在煎油一样。我不理解母亲的用意,正张嘴想问母亲时,就被母亲慌忙地一把捂住我的嘴,并小声说道:
弄不到油,有啥办法?这还不是让客人听见我们有油吃吗?
原来是为了这个。
那是我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学校成立文艺宣传队时,老师又偏偏看中了我这个穷小子。我们这些演员平时排练节目是不讲究衣着的,而到了正式登台演出时,就必须统一服装了。
我要穿的服装都是母亲向人家借的。每次正式演出前,母亲就得想法给我借好,包括脚上穿的鞋子也得借。因为,夏天的时候,我几乎没穿过鞋。而那一次,正是五月农忙季节。母亲只为我借到了白衬衣,蓝裤子和鞋子却都没有借到。
那天,母亲正和队里许多社员在田间栽秧。我冲母亲大声叫了起来,您就要我穿这一身去演出吗?让我穿着破裤子和光着脚在台上跳舞?母亲声音很低,几乎是在哀求着给我说好话。她说,实在借不到,就将就一下吧,况且是在晚上演出,人家在台子下面,也不一定就能看清你没有穿鞋。我哭着闹着不干,并大声嚷嚷起来:人家那些孩子都有,为啥我就没有?人家的父母都有能耐,你们是咋当父母的嘛!叫我们没吃没穿的
整个田间的人经我这一大哭大叫,便都直起腰来,看着我和母亲,不住地叹息和摇头。
母亲那张憔悴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她没有再说话,也不再向我和田间的人解释什么,像是无意做错了事后被挨了罚的小学生,带着忏悔、无助、羞愧和委屈等极其复杂的表情看着我。当我说出最后那句话时,母亲浑身一颤,差一点倒在了水田里,好一阵才镇定下来,重新弯下腰去,继续干着手中的活儿。然而,她的手像是不听使唤地抖动着。此时,我看见两颗晶莹的泪滴,从母亲眼眶里滚落下来,滴在浑浊的水里。
看到这里,我的心软了,早已止住了哭闹,便不声不响地走了。
从那件事过后,我便开始懂事了。
三十多年来,这件事一直使我耿耿于怀,想起就感到心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