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2-1
我们注视着这场阳光下的杀戮。
湖心岛边的水泥路上,一只水鸭正发狠地来回摆着头,摔啄着一尾鱼。那鱼好像还活着,试图从水鸭的尖嘴下逃脱,想跳回水里去。白色的鱼肚,在太阳下亮闪闪发光。
这是一片人工湖。说是湖,不过是片宽阔平整的水洼,水深不足半米,露着黄泥湖底。春夏季节,满湖绿苇红荷白莲,还有灰黑色的鱼游来游去,倒也值得玩赏。进入冬季后,这湖就没法看了。到处是残荷断茎,横七竖八漂浮在水面上,中间夹杂着泡软的黑色莲蓬,湖中心还杵着大片大片的干芦苇。
这湖里有些水鸭,大概二十多只吧。它们有时静静浮在水面,有时踩着莲叶小跑,有时追逐游鱼,有时躲在芦苇丛中,咕咕嘎嘎地叫几声。它们总是泡在水里,一副永不登陆的样子。
可它们为什么登上湖心岛了呢?哦,是有人割芦苇了。
那三个人正在湖中间割芦苇。一个戴着红绒线帽,一个戴着黑绒线帽,一个光着头。他们穿着皮裤,趟着齐膝深的泥水,镰刀在太阳下闪闪发光。被割倒的芦苇,在他们身后,席面似厚厚地铺开。
湖边散站着些游客。他们有固定收入,每周都带薪休假。不像那些割苇人,一天不干活,就一天没钱。游客们打量着那三个割苇人,满脸写着不屑。
“你看,割得高低不齐,乱糟糟的。”他们指点着。
“割下的芦苇也放得横七竖八的。”他们谈论着。
“不要对这种人提过高要求,要是事事都做到完美,早就出息了,也不会寒冬腊月泡在水里干活了。”他们评判着。
相距不到二十步,割苇人能听得见这些话。他们不说话,不抬头,只是挥动着镰刀,嚓嚓嚓,嚓嚓嚓,又一片芦苇应声倒下。
芦苇越来越少,二十多只水鸭像黑色的箭镞,从直立着的苇丛里射出来。失去了栖身之地,它们只只惊慌失措。有的漂在水面上,满眼茫然;有的踩着碎叶乱杆走远了,义无反顾。
“真是啊,割这些芦苇干什么呀,弄得水鸭没了家。”游客们叹息着。
有几只野鸭昏了头,居然向岸边游来。游客们顿时兴奋起来。
“逮住它!快快快!”有人喊叫,奔跑着。
“这只够半斤,能炖一碗!”有人憧憬着。
有人从水里捞起一根树枝,想把那水鸭拨拉过来。水鸭吓坏了,赶紧往湖里游去。有人大为扫兴,顺手摸起一块石头丢过去。
更多的水鸭从割苇人身边跑过,游过。他们只要一伸手,就能抓住一只。他们都收住镰刀,静止不动,像三根枯树桩。等到水鸭都过去了,他们才又活了起来,挥动着镰刀继续割苇。
太阳偏西了,风越来越冷。残荷枯叶被风推得在水面上乱漂。游客们渐渐散去了。割苇人依旧立在湖中心的泥沼里,挥舞着镰刀割苇。
“你瞧,湖中那只鸟,居然能在空中悬停,还直上直下的。” 我惊讶地指着说。
定睛细看,它不是悬停在那里,而是两只爪抓着一根柳条。那三个人割倒全部芦苇,单单留下一根食指粗的柳树。那柳树没有分叉,颜色灰白,要不是眼神好,立在那里几乎看不出来。我说呢,喜鹊没有悬停的本事呀。
“这些割芦苇的很不错,居然留下了这棵小柳树。”他感慨地说。
很多年前,去山里采蘑菇时,我顺手拔下一棵小松树。不就是一棵小松树吗,还不到一尺高。拔下它后,我顺手一扔,并没有什么感觉。更没想到这么顺手一拔,一扔,对我来说无所谓,对它来说就是全部生命。三妹却又挖个坑,把小松树重新栽好,还踩实了土。
“它长这么大不容易,得好几年了。”三妹说。
我永远记住了这句话。从那以后,我不再漠视一棵植物,因为它们长大不容易。
忽然对三个割苇人有了敬意。在众人的围观指点下,在污泥里干体力活,很容易产生破坏一切的欲望。如果不是天性善良,他们的镰刀,不会小心翼翼地绕过这枝柳条。如果不是心存悲悯,他们不会放过触手可及的水鸭。如果不是热爱生活,他们不会为园区留下一株小柳。
水鸭只是暂时失去了家园。天气越来越暖了,满湖很快会长满亭亭的荷叶,开出芬芳的莲花,挺起一丛丛更加茁壮的芦苇。水鸭们的家会变得更加安全、芬芳、美丽。
还有那棵拇指粗的小柳树。它也会慢慢长大,粼粼水波会映出柳枝婆娑的影子。也许用不了几年,它就会像炸开的烟火一样浓密。
只是,谁还会记得那三个割苇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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