己視

余自幼不善言，而年长愈加，故而孤僻，喜独处。然年渐长，攀交难辞，亦心往之。因矛盾由此。自古成大业者无不善辞令，精与人交。余囿有鸿业之志而无宏图之才令尔。故时善交而结友，时忤他而困己。此一不能尔。又闻有成业者海纳天地之广，博采数家之长，深感佩之。然余困顿日久，怀己疑他，此又一不能尔。美冉公挥青龙刀，不怒而自威，能辅皇叔。青面兽杀牛泼皮，虽善亦落草，难逃为寇。人多喜颜貌，恶歪相，好色美，弃面凶。此三不能也。赖余之三不能，余虽生犹死，故而不得与辅大位，同筑大德。

千金之室，败于孙徒，贫贱之家，兴仗子辈。余生既为平民，后又遭病灾，不比。此余天命哉!然古有训音，逆天改命，非为不可。昔仰赖国尊，信得其时，顺迢取义，拈手奠业，何其易哉。今之视昔，真不自量力尔。观古往今来，察一国内外，稍有建树者，非起於高室，則興於赤地。余上不登金壁高堂，下不及匪寇盜賊。曩者大元蒙古輕取中國，西探羅馬，威風何及，然其建製行省，破我河山，排漢自利，敲骨吸髓，人民赤貧，深引唾棄，人人恨之。重八身無立足，以為鄉里，圖得大事。孛兒只斤氏，橫行八十餘載，難逃覆滅於土漢之手，失中原正主之地位，終回部族。封建史，自秦始，陳涉吳廣事，自來多有之。大丈夫生於斯時，可落草為寇，可逼上梁山。劫皇糧，解人頭。此間一快活事，自封建史卒，不復再有，故今人失此同樂。余生當何時也？能全舉己困而與世為敵，魚死網破乎？能從利行義舉乎？不答自明也。果真如此，何其反動，亦失良知。或曰：寧為盛世犬，不做亂世人。余以為有失謹嚴，如執筆斯人，如何不是身處盛世，亦落得魂魄飛，精神失，人離散？余有前言：余雖生猶死。誠然坦白，雖生不及死，又不能死也！故綜言之，余得空時爾。齊家富室征四方軍士，修身治國平天下事具。此儘一夢爾。此為天時不濟。

又視人和。人有七情六欲，實隸天性。余自幼與眾人同，各有其情，情又存別。小兒間清亮，少年間豪氣，青年間轉俠義入偏狹，在點滴之間可，在順勢之間亦可。古來少年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者甚眾，余獨不攀附高雅。余行俠義四五秋，稍覺世間俗者多。俗，見利忘義，受義思利，胸無大志，妄議利錢者也。然是時尚無所知。偏狹者，為情愛故。俠義不興，歸於灰燼，火苗不見，自尋新火。此新火即情愛爾。余之少年情愛，以一詩蔽之為：

淘淘紅塵三兩事，教人忘卻煩惱秋。

紅塵水流落花易，樓上為拋情思愁。

悠悠介乎塵世間，漸不知何所倚，遂廢科考，走馬至此。情事皆慾我，余何復歡恣？因由此轉入偏狹爾。死去元知萬事空，何須難捱轉從頭。

余向來無有負過誰人，但不得自釋，天時人和皆罷而已。今一筆坦陳自視，代做他視，以慰藉自撫兮。落筆未竟，假以唐寅百忍歌以述之：唐子畏之歌，鑒忍之精義即可。執筆長歎，實實想來，余有悲歡，無人生精義，誠可惜可懼。惟求唐子畏之忍，方得自清自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