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原来神也会消失。
他曾是这个世间最后一位神，名叫寒食。
起于晋文公对介子推的思恋，灭于人们对他的没落和遗忘，他离去时也不怨不悔。
人世繁杂，生而无奈，他只愿做涧边幽草，就像山中的黄鹂，甚至无人来问津，但愿来世做山水中最自由的神。
2
生于绵山，除祟安民为一生所责。
神者，受万民敬仰，人的信念和虔诚，是他们能够存活于世的依靠。
寒食也不知自己活了多久，无虞数万年间还时常俯瞰众生，他看沧海桑田的变化，也看人世间的悲欢离合。
他曾以为他会伴着那人间的那缕缕烟火，一生目睹众生。
继清初汤若望立法改革后，清明降世。
降世当天，世人都是悲伤的。
那时清明还是一个孩童，寒食比他年长，自然也就担当起教导他的责任。
他问寒食：“为何我一出生，世间就下着雨？人们都在哭泣呢？”
寒食莞尔一笑，递给清明一个青团，清明接过，糯香弥漫在唇齿之间。
寒食说：“人们并没有哭泣，这是送给逝者的最后温柔。”
3
清明聪慧，再加上自身勤奋好学，法术也增长的极快，大大咧咧的清明也给寒食带来了不少乐趣。
作为世间的唯一的一个神明，他自嘲自己一直都是“孤家寡人”，自以为乐事不过六件而已：藏书万卷，金石译文千卷，琴一张，棋一局，酒一壶，并陶然与此。
自从清明降世之后，他的日子便多了几分乐趣。
清明偶尔会帮寒食研磨，寒食送的那一些奇奇怪怪的小石头，清明也会像呵护宝物一般小心看管，他知寒食最喜桃花酿，于是他耐着性子，亲自给他酿了一壶。寒食也自然乐呵地不得了。
寒食也是一样，自从上次清明说吃的他送的青团很好吃之后，他便一直记在心里，亲自去寻觅新鲜的艾草叶，在自家后厨忙碌了一天，他从未想日子也可以这般有趣，竟学着凡间农户的模样和清明一起过烟火味的日子。
在一个仲夏的夜晚，他们俩相约在大梅山的骨塔之上，听着人间传来的悠悠笛声，看着高悬于九天之上的明月，第一次感到这么惬意。
“寒食哥哥，你说地上的凡人们知道我们这些神明的存在吗？”
“神明生于人们的信仰，只要人们的信仰虔诚，我们就会一直想这样存活下去的。”
“寒食哥哥守护凡人，守护了多少年？”
“自你降世起。”
“那之前你都是一个人过吗？”
“嗯。”
“那要是人们没有了信仰，不再信奉神明了呢？”
“那我们神力就会慢慢衰弱，然后慢慢消失。”
“神也会消失的吗?”
“是呀，生死轮回，神也是躲不过的，我们也不知道何时也会随着这风这云逝去，我们只需要在我们活着的日子里，好好守护我们珍视的东西就好了。”
“那我会一直守护着寒食哥哥，长大后也要成为像寒食哥哥这样的神明！”
“好，小清明也要快快长大。”
少年的眸子里，溢流出蜜糖一样的喜悦。
4
寒食禁火三天，食冷食。
时代更迭，习惯了被火光簇拥着的人们，难以够忍受没有火光的世界。
到了清明，家家户户又会重新钻木取火，重新感受火光给予的温暖。
所以寒食花开树千雪，清明火出万家烟，寒食节的习俗也慢慢被转移到清明节。
人们，在记住了清明的同时也在慢慢遗忘着寒食。
5
须臾数年，弹指一挥间。
清明也从孩童长成了大人一般的模样，对寒食的称呼也从寒食哥哥变为了寒食神君。
寒食还是和以往一样，每当听到清明的呼唤时，都会莞尔一笑，与往常不同的是，这份笑容里，多了些许的无奈和苦涩。
昨日寒食，他本应布法降雨，挥手一瞬间，竟使不出神力。
事后他瞒着清明，悄悄地回到自己的房间，没让清明察觉。
但咳嗽却接连不断，身子也逐渐虚弱下来。
“明日下凡除祟，我与寒食神君一同前往可好？”清明还是和往常一样大大咧咧，先闻其声，再见其人。
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寒食赶紧背过身去，轻咳一声后，慌慌张张用手去捂时，手掌之间竟多了几丝血迹。
他知道自身在被遗忘，神力也在缓缓消失，他早已能够面的这个事实，只是没有想到神力消殆的速度竟如此之快。
“寒食神君？”清明走到他房门前，探出他的小脑袋询问。
“甚……甚好。”
6
那一年，由于人们对于寒食的埋怨加重，邪祟盛行。
寒食神力不及以前，几个小邪祟竟然让他见了血，好在清明及时赶到救援。
“寒食神君，你的神力......”
寒食猛地吐出一大摊血，他被邪祟伤的不轻，清明看着，多是心疼与愧疚。
“怎么会，你的神力消失如此之快.......”
“不必自责，这是人们的选择，既选择了你，那我便是需要消失的，这世上只能存在一个神。”
“我不要成为什么神，我不要你离开我，为什么你要拼尽神力去守护那些自私又冷漠的凡人！”
“你忘了我一直教导你的吗？神明生于人们的信仰，除祟安民是我们的责任，能够守护万家灯火，是我们存在的意义。”
寒食还是一如既往地温柔，他扯起嘴角无所谓地一笑，他已经累地抬不起头，但下一秒却落入一个小心翼翼的怀抱。
视线被遮住，他什么也看不到，只听到清明心疼地抽泣。
“我不要成为什么神，我只想你能够在我身边，我只想守护你一生！”
那是清明年少时，对他许下的誓言，寒食一直是他想要成为的神明。
那天的清明时节雨，是大大咧咧的清明给予寒食最后的温柔。
7
寒食最后用剩下的神力完成了继神仪式。
“记得自己的使命，从此之后，这世间便只有你一个神了。”
离去时，寒食最后再回首俯瞰他曾守护过的芸芸众生。
他自始至终，都是以旁观者的角度见证凡人的一生，有些人会因为命运多舛而难过，有些人会因终遇良人而欢喜，但这些情绪都转瞬而逝。人们都是记住了本不应该记住的，忘掉了本应该可以忘掉的。
这就是凡人，寒食守护了一生的人们。
寒食不能与之感同身受，过去数年，他聆听凡人的心愿，安民除祟，他也从不奢求人们能够永远记住他，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曾来过，曾经守护过这片土地。
他最终安详地离开了，随着那风，那月。
经年之后，又是寒食节。
清明习惯性地灭了灯，往嘴里送了一个青团。
这一年，人间习俗将清明和寒食合为一天，寒食禁火时长缩短为一天。
这一年，雨还是如往常一样淅淅沥沥地下。
他折下一支柳条，循着小径小心前行，陡然脚滑，他匆忙回头伸手，却怔怔地回过神来。
原来在他身旁，再也不会有眉眼弯弯，送他青团的大哥哥了，现在他也成为一个孤家寡人了，而他曾经许下的守护他一生的承诺，当真是年少妄言。
这世间最后的一位神明，像一个找不到回家方向的少年，失去了所有的骄傲和防备，慢慢用手捂上双眼，指缝间泪水渐漫。
8
大梅山上，依旧是那片熟悉的天空。天空一直都在，是云来了又去，月光还是当年的月光，九州一色是寒食遗留下来的霜。
第二天的清明，他如往常一样，享受着人间烟火的供奉，清明举起空杯，仿佛对面还是寒食同他推杯换盏。
“母亲，你说这个世界上真的有神明吗？”
神庙里，一个孩童稚嫩的声音，让清明突然停下了手中的酒杯。他记得，数年前他也问过寒食同样的问题。
“神明都是住在天上的呀，我们这些凡人呀是看不到的。”
“那既然看不到，我们为什么还要供奉他们呢？”
“这是老祖宗沿袭下来的习俗呀，据说在很久很久以前，我们的先祖曾遇见过一位神明，先祖祈求神明庇护这片土地，伟大的神明答应了他的请求，作为报答，先祖教导子孙们世世代代要供奉神明，信仰神明。”
“那到底有没有神呢？”
“这个嘛......据说以前是有的.....现在，有没有其实已经无所谓了。”
清明听罢，缓缓抬手，拭去早已干涸的泪痕，环顾四周，对饮无人。
这大梅山的皎皎明月，这人世间的烟火，这芸芸众生，他还能替寒食多看一看。他还活着，他还能被铭记，便是凡人对他最大的恩赐。
后来，每当凡间孩童问起是否真的有神明存在的问题时，大人们总是会含含糊糊地回答：“据说......以前是有的。”
据说......真的有神。
作者：唐糖
原创首发于公众号行锦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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