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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新编

《药》新编

作者: 钟崇霖 | 来源:发表于2019-01-10 19:02 被阅读0次

    《房》- 纪念鲁迅先生1919年4月《药》


    一(老张买房)

    秋天的后半夜,月亮下去了,太阳还没有出,只剩下一片乌灰的天;高楼走道里的黄灯像苦涩的眼睛干睁着,失了眠。张栓华忽然坐起身,穿上拖鞋;走到阳台,对着窗;点了根红双喜,两室一厅的公寓里便飘散着呛人的烟味。

    “小华的爹,你就去么?”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卧室里传出一两声咳嗽。

    “嗯。”老张一面听,一面应,一面套上外套;伸手过去说,“你给我吧”。

    张太太从柜子里拿出一个文件夹,交给老张,老张接了,看了看,再用手机拍了个照;便塞进包里,捻了烟头,向另一个房间走去。从那房间的门缝里微微渗出黄光来,一顿翻书声传来。老张迟疑了下,还是轻轻得敲了敲门,低低的叫道,“小华…你不要起这么早…发挥失误么…不算什么的。”

    老张看到门缝的光消失了,料想又上床儿子睡了;便出了门,走在路上。白天拥堵的道路上现在一无所有,黑暗中的人行道并没有变得陌生,老张拐了几条街,发着光的地铁口出现在眼前。开往市区的首班车上能看见几个人,但没有一个抬头。地铁里的风有些冷,老张却觉得分外精神,仿佛回到二十年前,人生充满希望,未来有着无限的可能,聚精会神地坐着、想着。地铁向市区飞驰,天也越来越亮了。

    老张下了地铁,在拐角买了个馒头、一杯豆浆。忽然吃了一惊,远远地看见一条丁字街,明明白白横着,街口一家房屋中介的店铺前竟排着队伍。老张捏了捏豆浆袋,觉得心里有些悬。

    “哼,老头子”。

    “倒高兴…”

    老张又吃了一惊,睁眼看时,几个人从他面前过去了,一个还回头看他,都是穿正装的小年轻,像饿久了的人见了食物一般,眼里闪出一种攫取的光。老张握紧手里的包,又摸了摸口袋里的手机,还在。提起腿向队伍走去,看见形形色色的人,三三两两地、或低头或蹙眉地在轻声交谈;立耳静听,却也听不清什么话语。

    没有多久,又见几个中介,在那里走动,穿西服打领带,有些染着头,远远地也很显眼。一阵开门声响,一眨眼,中介所里已挤满了一大簇人。而丁字街口的人群也陆陆续续地团成了一个半圆。

    老张站在圆外,只见一堆人,伸长着紧攥着材料的手,紧贴着密不透风的人群,仿佛动物园的猴子,在投食时分,用尽全力索乞水果。突然人群开始晃动,后背形成的墙壁中破开了一道口子,一个中介如新生儿般从口子中挤出,老张后退了几步,几乎跌倒。

    “张先生,身份证、户口本、转账票据都带了吗?”这个浑身黑西服的青年人,站在老张面前,目光像两把火,烧得老张动作快了一倍。青年人一手向他摊着,另一只手拿着一个文件夹,里头的文件盖着红章,章印鲜红似血。

    老张慌忙翻找出文件夹,打开开始查看,那人显得有些着急,老张刚拿出身份证,年轻人便急忙双手接过,确认了身份。“电子版这边都收到了,这是合同,样本您也应该看过,一式五份,房东已经签好字了。麻烦您在这儿签下字。”老张接过合同和笔,本还想再确认一二,想了想还是颤颤巍巍地直接签了。

    “这是哪个学区房呀?”老张似乎听见有人问他,但他并不答应;他的精神,现在只在这沓纸,仿佛抱着一个十世单传的婴儿,别的事情,都已置之度外了。他现在要将整个家庭,移植到这沓纸上,收获许多幸福。太阳也出来了;在他面前,高悬的地铁通向明亮的远空,后面也找见丁字街头店口“地产中介”四个蓝底白字。


    (小张住房)

    次年盛夏,老张回到新家,厅里早已收拾干净,一排排的木制地板,漆皮被蹭得斑驳不堪。小张房间门掩着,透过缝隙可以看到小张独坐在书桌前做题,大滴的汗,从额上滚下,T恤贴住微微隆起的肥厚脊背,大大的眼镜盛着头颅沉沉坠下,身体宛若一个倒立的“5”,老张见这样子,不免皱一皱展开的眉心。他的妻子,从卧室急急得走出。

    “成了么?”

    “成了。”

    两人在客厅商量了一会,张太太便出去了,不多时,回来的时候留了门,还拿着一个U盘和档案袋,放在桌上。老张也拿出文件夹,对里头的文件拍了照,用档案袋小心翼翼得装了。小张写完了作业,从房里挪了出来,他的母亲赶紧说到:“亲爱的—你先在房间坐着,饭马上好。”一边收拾了桌面,将厨房里的准备好的饭菜陆续端出来。

    “好香啊,看来今天有口福啦!”这是同事金链子老刘到了。这人上班总戴一条金链子,来得最早,去得最迟,周末闲来无事便早些赴了约,还没进门,便开始场面话。“玉米排骨汤么?”老张赶忙回应:“哟,刘少来了,坐坐坐。”给他泡上茶。

    “小华出来吧!”张太太喊小华出来,厅里多了一张椅子,小华坐了,他的母亲端上一杯枸杞菊花茶。老刘哈哈大笑,大声说:

    “小华,你可是市第一初中的学生,可要不得了啦。”

    小华捧起了茶,吹了一会儿,心里说不出的奇怪,十分小心得端坐,低头嘬着温润的茶水—不多功夫,大多茶水都已在肚里了,脑里还是空空的,没想出来怎么回答。他旁边,一面坐着他的父亲,一面立着他的母亲,两人的眼光,都仿佛要从他身上注进什么又要取出什么似的;便禁不住紧张起来呛了口水,猛地一阵咳嗽。

    “回房歇会儿—饭马上好”。

    小华依他母亲的话,回房歇了。张太太待小华回房,轻轻掩上了把手已有些松动的房间门。


    (客人谈房)

    客人陆续都来了,老张忙来忙去,不断招呼续茶;两个眼眶,都围着一圈黑线。

    “老张,你有些不舒服么?身体没事儿吧?”一个头发有些发白的年轻人问道。

    “没有。”

    “没有?—哎,喜事儿临门,怎么会,是我嘴欠。”白头青年便取消了自己的话。

    “老张就是太累,要是他的儿子…”金链子刘少话还没说完,突然闯进了一个面色发黄、眼睛红肿的人,披一件棕色西服,散着纽扣,皮带没勒紧,挂在大肚子上。刚进门,便对老张嚷道:

    “过了么?录取了么?老张,你真是走大运了,要不是我信息灵….”

    老张一手拿着茶壶,一手请黄脸大肚子坐下;厅里的客人,也都似笑非笑得听。张太太也黑着脸框,笑嘻嘻的送出热菜来,老张赶紧招呼大家分别入座,张太太把小华喊出来吃饭。

    “哎呀,这真是出息了!你想,离了平台,一个人有什么用?”黄脸的人只是嚷。

    “真的呢,要是没有景大哥照顾,小华怎么进得了…”张太太也很感激的谢他。

    “出息了,出息了!这样的环境,这样的师资,小华考试没有不及格的道理。”

    张太太听到“不及格”这三个字,变了一点脸色,似乎有些不高兴;但又立刻堆上笑,搭讪着走开了。这景大哥却没有察觉,仍然谈笑风生,唾沫横飞,唾沫飞得一旁坐着的小华也缩回了夹菜的筷子。

    “你家小华碰到了这样的好运气,以后肯定出息了。你看看老张整天的堆着笑呢。”白头青年一面说,一面举杯祝酒,酒饮杯落后,轻声问道,“景哥,听说这房子原本是一个老大爷的,开始怎么也不卖,后来又卖了,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怎么回事儿?都怪那姓李的倔老头,拖了这么久。”景大哥见众人都耸起耳朵听他,便格外高兴,脸色顿时红润了不少,越发大声得说,“这老头不识时务,脑子不好使就是了。老张,凭心论这次我可没赚你的钱,这活儿真是难弄,大头都给中介了。——第一要算咱老张运气;第二是老头儿女也极力促成这件事儿,前前后后办法都想绝了。”

    小张放下碗筷,表示吃饱了,慢慢站起来,回到了房间里休息,张太太跟着他到屋里,收拾好了书桌,轻声对小华说:“小华,要有信心,苦了这几年就好了。”说罢出了房间,掩了门。

    “成材了,成材了。”景大哥向着小华屋子撇了眼,对众人说:“李老头的儿女真是厉害角色,要不是一出苦肉计,老头真得死犟到底,现在怎么样?手头还多几百万——李老头脑子也真是不好使。孙子要出国读书,他一儿一女想着给他置换一套郊区别墅都不干。”

    “还有这么蠢的人。”坐在一旁一个四十岁的大婶,显得很愤懑。

    “你要晓得,那天我和中介好心去劝解,那老头却说:就是死了,化成了灰,这房子也不卖。你想:这是人话么?上千万的生意,中介本来兴致勃勃来撮合,竟没成想碰了个大钉子。好说歹说就是不领情,你们说气不气?最后直接逼着一群人给他跪下。老头才软了心。”

    “可惜了,没看着,这场面光听着就很带劲了。”金链子突然高兴起来。

    “老头搬到别墅,还要说可怜可怜勒。”

    白头青年说,“都住别墅了,这老头有什么可怜的?”

    景大哥显出看他不上的样子,冷笑着说,“你没有听清我的话;看他神情,是说我们可怜!”

    听着的人的眼光,忽然有些板滞;话也停顿了。小张开始睡午觉,屋里传出些许鼾声。

    “我们可怜?—疯话,简直是中了风了。”白头青年恍然大悟似的说。

    “中了风了。”四十多岁的大妈也恍然大悟得说。

    厅里的客人,便又现出活气,谈笑起来,屋里的小张忽地也醒了,出了房间喝水,景大叔走上前,拍他肩膀说:

    “出息了,小张—不用太拼,将来一定有出息!”

    “中风了!”金链子刘少点着头说。


    (老妇送饭)

    西医院靠着外环,这儿本是荒路与荒田;有名的医院搬来了,加上通了地铁;人流多了,便有了很多小店铺,店铺多了,便成了热闹的市区。

    这个春季,连日阴雨;路边的梧桐才生出小巧嫩绿的新叶。天明未久,张太太做了早餐回到医院,进了精神科病房,在靠窗的一个病床旁排出了两碟小菜,一碗粥。小华喝了些粥,吃完药,沉沉睡去了。张太太呆呆坐在一旁,仿佛等候什么似的,但自己也说不出等候什么。张太太捋了捋落至额前的灰白头发。

    隔壁病床又来了一个女人,也似乎半白头发,妆容掩盖不住神情中的疲态,提着一个金属饭盒,弯腰低头走。忽然注意到张太太坐在床边看着她,便有些踌躇,惨白的脸上,现出些羞愧的颜色;但终于硬着头皮,走到房间另一个病床前坐下。

    那病床与小华的床,一字儿排着,中间的通道不宽。张太太看她拿出了油条豆浆,摆好,病床上躺了一个黄发少年;心里暗暗地想,“这生病的也是儿子了。”那老女人把儿子喊醒,只见黄发少年翻起身,面无表情,双目无神,似在沉思,又放佛只剩一具空壳。

    黄发吃过了药,便又睡去,老女人收拾好,忍不住微微啜泣,张太太见这样子,生怕她过于伤心;便忍不住立起身,穿过过道,低声对她说:“妹子,你别伤心了,这病咱得慢慢来,急不得。”

    那人点一点头,眼睛呆呆得看着床头;喃喃道“你看,—你看这是什么呢?”

    张太太跟了他指头看去,眼光便到了眼前的床头柜上,柜上各种生活用品很凌乱,但细看却吃了一惊;有一处被整理开,躺一本封面打开着的老式装订书。

    他们的眼睛都已老花多年了,但看着这本书,却还能依稀看见,书是余华作家写的《活着》,在扉页分明有一行遒劲有力得字迹:“人得先想清楚,自己该怎么活着。-致我的后代们—李书省。”那老女人用颤颤巍巍的手翻了翻,细看了看,自言自语的说,“这是老爷子的书,这字是老爷子的,我认得。——是谁放这儿的呢,还有谁来啊,——这是怎么一回事儿呢?”她想了想,忽又流下泪来,大声说道:

    “老爷子,我们都对不起你,你还是忘不了,伤心不过,今天特意显点灵,要我知道么?”她望窗外一看,只见一只麻雀呆在枝头,便接着说,“我知道了。—老爷子,你说得对,当初我们就不该卖了您的老房子,送欢儿去留学。但请您不计前嫌,保佑您的孙儿好起来吧,您如果真在这里,听到我的话,——便教这麻雀飞进房里,给我看吧。”

    微风停息,窗外的枝头停止了摇摆,枝头上的麻雀仍旧叽叽喳喳,叫个不停。两人站在窗前,盯着那麻雀,那麻雀歪了歪头,忽的扇翅飞走了。

    张太太不知怎的,似乎卸下了一挑重担,便想到回家收拾;一面劝着说,“我们还是回去吧。”

    那老女人叹一口气,无精打采得收起剩下的早餐和桌上那本书;又迟疑了一刻,终于慢慢地走了。嘴里自言自语的说,“这是怎么一回事儿呢?….”

    她们出了病房门,在走廊了走了几步,忽听得走廊里忽的想起叽叽喳喳的声响;两个人悚然的回过头,只看见一只麻雀箭似的飞过走廊,从走廊尽头的窗户飞走了。

    二〇一九年一月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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