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我家奶奶常说:迎儿啊,找男人就要找个能疼咱的,这样咱做女人的心里才踏实;若只是你疼他,他一朝惯了,就把咱给看轻了。
我没读过书,不太明白,但奶奶是识几个字的,总比我懂的多些。我也隐约觉得,她的话不无道理。我家老爷是押狱的牢头,听上去威风,可是镇日在府衙里打熬筋骨,和奶奶聚少离多。
每次老爷回来的那几日,卧房里头奶奶的娇喘总会持续到很晚。第二天保准起的晚,起来后也是容光焕发的,就像初嫁的那天模样。可是过了那几天,奶奶的精神头就消了,像过了花期的芍药,瓣儿虽然还是胭脂色,可是蕊头早已耷拉了;也像去了骨的风筝,面子上还是光鲜着,可早已没劲头了。
然后,她总会找岔骂我,打我;再然后,她又会抱着我,边哭边说:好妹妹,打疼你了罢,姐不好,可姐心里头难受啊!姐才二十出头啊,这日子没盼头啊,可谁叫咱是女人呢!
第一章
我打小就跟着奶奶,那时节她还不叫杨潘氏,或者杨夫人,我也还叫她小姐。因着是七月初七生的,小姐有个好听的闺名,叫做巧云。她的模样儿,她的女红,她的心机,那都是百里挑一的。
小姐的眼是丹凤眼,眼睑上有一抹艳色(shǎi)儿的晕红,像三月里刚出太阳那会儿桃花林里的红霞,直飞入鬓角去。方圆里多少家有闺女的爷娘,都叹息没能生出潘家那么标致的人儿来。
有一回和小姐去庙里上香,有个慈眉善目的老和尚盯着她眉梢的桃红看了好久,却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摇头叹了口气。我猜,大约是他觉得我家小姐将来富贵不可限量罢。听说点破他人的富贵命,是要遭天谴的。
小姐平日里总是姐啊妹啊的喊我,可我自个知道,我不过是个贴身丫鬟罢了。但我能体谅她的感受。我渐渐隆起的胸部告诉自己,我也是女人了。我已经十六了。小姐不注意的时候,我也会偷着用她的胭脂水粉,对着铜镜细细地搽,细细地描。我多希望能描出一双和她一样,桃红入骨的丹凤眼来。
没有人知道,其实,我的小名就唤作桃红。
第二章
小姐就是那天从绣楼上看上我家老爷的。
那一天,街上梆子打的震天价响,眼见的是又有犯人要问斩了。
小姐拉着我凑到窗边上瞅,她是喜欢热闹的人。可我不敢,我说这再热闹也是杀头的事儿,女儿家的看了多不吉利。小姐道,咱家本便是屠户,哪日里不见得血光,怕甚?杀头跟杀猪也差不多,要的便是那一刀子的痛快劲儿。
远远地过来一队人马,首里一个汉子披红挂彩,骑着高头大马,赤着膊,雪也似的白肉上刺了靛青的花绣。下首跟着个五大三粗的壮汉,手上捧一把扎了红绸、明晃晃的大刀。在秋后的太阳底下,那刀泛着惨白惨白的光,照得我打心底的瘆。
可是这光却一下子照进小姐的心窝里头啦。我看见她的脸,一下子红艳起来,光彩起来,像一朵菊花,经了阳光,绽开了。
她咬住了下嘴唇,把手里的帕子扭的像麻花,仿佛要把帕子上头她自个绣的那朵桃花给捏散了,捏碎了,捏出殷红殷红的水来。
她自言自语道,难怪听说新来的押狱牢头是个人物呢,却不曾想是这么标致风流的主儿;迎儿,你看他那模样儿,瞧他那身骨,多好。
我看着这个马上的男子,三十左右年纪,骨架很瘦,脸皮是淡金的黄,像是大病初愈的样子。我总担心大风会把他吹下来。可他却骑的很稳。他的腿很结实,拉缰的手指细长有力,眉目也很英挺。假若不是病容的话,这样的男人也可算是百里挑一了。
我看得见小姐心里头的火被一点一点撩拨起来,燃烧起来,旺腾起来,火苗子从她的腔子里直蹿到了脸上。她眉梢的桃红艳艳发亮,像一只忽闪忽闪的粉蝶,直飞出窗子去,扑到那男子的身上。
我说:小姐啊,这男人好是好,可他是刽子啊,杀气太重了罢?你不见那刀,不知吞了多少人头哩,白晃晃地照的我眼晕。
小姐只顾盯着那男子看,头也不回道:迎儿,你莫说那混话。咱家打小儿哪日不见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怎的今日说起怕来?你看那刀,端的是好刀,若是照那脖子里下去啊,咔,保管他喊不及疼哩,那人头还得滚上几滚。可是痛快!不是那样的人物,使不得这般的好刀呢。若叫我得了这个人啊,唉,便叫我死在这刀下,心头也还是暖的——只是不知他有妻室了没?
听小姐说出个“死”字,我便住声了。我隐隐觉得哪里不太对,却又说不上来。大约也还是没读过书的缘故罢。不过看着小姐兴奋的模样,不知为何,我也觉着自个儿心里头有一团火,暖暖地着了起来。
第三章
前后大约过了一个月,我家小姐就欢天喜地地穿上了嫁衣。确切说,是小姐费了好大力气,把那个叫做杨雄的押狱牢子弄到手里头了。
出嫁那天,多少街坊来看热闹,都说是一对天造地设的鸳鸯,哪里找的着这么般配的人儿。
小姐含着笑, 她只是笑。她可是了了心愿了。
亲热的日子并没多久,老爷终日里只是在衙门里行事,却少回家。
到了晚上,照例老爷又不在家。我和奶奶两个对坐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觉又都难过起来。
奶奶道:可是命苦。前些年爹爹做主,将我嫁了那王押司。先前时心下不甘,总觉得不入眼,却也还恩爱。哪里晓得未及两年,他竟闭眼去了。又嫁了杨雄,却是我自个千挑万选来的,满以为合意,哪知道他却这般寡情。唉,我还真当个宝哩!
我插不上嘴。奶奶说的在理,可是这事儿,是我当丫鬟的品评的么?
正絮絮叨叨说话哩,却听得街上一声佛号,声音清亮的很。
奶奶眼一亮,道:迎儿啊,去帮姐姐看看,是哪个师傅,这般好声音,来日却好央他念经。
第四章
一日,老爷带回来一个打柴的后生,说先前被几个破落军户纠缠了,是这个叫做石秀的后生打抱不平,出手相救,已经结拜作兄弟了。
我偷眼瞅这个后生,二十开外年纪,虎背蜂腰,白净面皮,眉目很干净;衣裳破旧,敞着怀,露出铁打也似的胸来。哎呀,也是个好人物呢!
我突然想起来当日绣楼上,我家小姐刚见着老爷时的模样。我知道,当日里窝在我心坎下的那簇火,终于团团地燃起来了。
在爹爹帮衬下,石秀在巷前赁了两间屋子开了肉铺,算是安定下来。我便给石秀纳鞋底子,给他缝洗棉袄。扎破了手指头流了血,也不舍得擦,只当作红线,一丝丝地纳进里子。指头是疼的,心里头是甜的。荷包却是不绣的,怕让人见了笑话。笑话他,也笑话我。
我不过是个丫鬟,他却是老爷的结拜兄弟。
石秀却真是石头做的心肠,精细的紧,不甚理睬我。鞋底子也罢,新袄子也罢,他拿了就走,也不谢我,只对奶奶说多谢。奶奶每次都说,小叔啊,不是这话,你不看那活,是迎儿姑娘一针一线做的哩。他便答道,多谢嫂嫂教诲的紧。
看看,看看,这样的人儿,怎不叫我伤心呢。
奶奶是明白人,却也不说甚,只是常怜惜地看着我噙着泪做针线活,看着看着,自个也流下泪来。
第五章
那一日早上起来,已听得说外头有头陀并和尚被人杀了,尸首抛在巷子后头西街上。
我和奶奶皆是一惊。
那和尚便是当日夜里听着念佛号的,后来一来二往地熟了,便和奶奶睡到一头了。奶奶探得杨雄何日当牢上宿,央我趁老爷不在,便在后门外烧夜香为号;和尚又买了那头陀每夜策望,一早五更报晓。
我原是不愿,却想着奶奶先前说过的话来,寻思若这和尚真心待她好,倒也是桩善事,便应了。上下瞒的严实,只要骗过杨雄。石秀虽则精细,只是肉铺生意越发的好,倒也不常来往,料也无碍。
今日出这事来,莫非是奸情破了?
杨雄却不提起,一日无事。又听说两人死时衣裳尽无,我和奶奶寻计是撞上匪了,略略心安。
过了一日,杨雄道要去东门外翠屏山上的香庵里还愿,说是未娶前许下的,须得奶奶同去方可;一面又讨了轿子。我便也跟着同去。
翠屏山上端的是好风光,只看得夹道没头没脑的只是桃花。我见那山涧里头,艳艳的桃红顺水直冲下来,打在底下石头上,直飞溅起来,煞是好看。
到了半山,杨雄叫奶奶下了轿,只说还愿须心诚,上头还有几里山路,须走着才好。
走上几层山坡,转过几个山脚,不曾见香庵,却见一古墓。石秀正坐上头,身边倚着杆棒、腰刀和一包裹。
奶奶吃了一惊,道:香庵在何处?怎地小叔也在此?
杨雄却不答话,石秀走来把包裹解了,尽是和尚并头陀的衣帽。
奶奶脸一红,便不做声了。
杨雄一手揪住奶奶的头发,一口唾在她脸上,骂道:贼贱人,我叫你偷汉子哩!
奶奶却也不恼,淡淡道:你还道自己是我男人哩!也罢,你杀了我罢。
杨雄愈发大怒,抬手正正反反给了奶奶十几个耳光,恨声道:泼贱!你当我不敢么?
奶奶道:你便杀了我,我也不怨。当日我初见你时,便说若死在你刀下,心窝里头还是暖和的;今日我只求你一桩事,你若应了,我便立时死了,也心安了。你若不答应啊,唉——你保准儿是不会应的。
杨雄道:你且先说来听。
奶奶道:前日夜里我那师兄已是死了。师兄既已经去了,我也没甚念想。那尸首既是抛在西门大街上,我便当他西去了。我只求你,把我人头面西埋了罢;土却埋得深些,莫叫狗咬了去,鸦啄了去,怕路上师兄他不认得我哩。我身子贱了,心里头反而亮堂,莫叫我路上还是孤零零的罢。
杨雄听的脸色大变,霍地掣出腰刀来,原本淡黄的面皮一下涨的通红。咬着牙,只说不出话来。
石秀一旁喝道:贼婆娘,让你说话,越发无状!临死却也不忘奸情,可是该死。只是坏了我家哥哥好名声,便将你碎剐了也解不得哩。
奶奶抬头道:我今日决计是活不得了,便剐了也不妨。只是迎儿却是我带累的,你们定不放过她,给她留全尸罢,莫叫清白女儿家身子污了。若有下辈子,便叫我做丫鬟报答她。只是小叔呵,我那师兄是你下的手脚罢。我自偷汉子,他与你却有甚冤仇,你定要取他性命?
石秀冷冷笑道:你当我不晓得?你与那贼秃有奸,却叫迎儿在我面前献殷勤,想堵我口哩。却叫我家哥哥好做人!来日你若想和那贼秃作长久夫妻,必定先害我哥哥,再一并害了我哩。心肠忒歹毒些!
听得这话,我心头登时冷了。可是又觉得舒坦,他好歹也是知道我是念着他的罢。
杨雄道:亏的我家弟兄精细,不然我这人头便是害在这两个泼贱手上。
奶奶倒笑了起来,道:罢了,罢了。我是该杀,是我先动了害你的念头哩。
杨雄道:此话怎讲?
奶奶道:这一桩事,却好叫你知道。我先前已经有了身子,姓杨;可是他爹却不和他娘好,他娘便只好偷汉子,自个下药把身子打落了。卖药的是东前街的王老二,我使唤迎儿去的;待砍了我,你不妨自去相问。
杨雄脸色再变,却是煞白煞白,额上只是冒汗,从牙缝里头崩出两个字来:为甚?
奶奶放声大笑道:我潘巧云跟哪个汉子好,我娃儿便该跟哪个姓;我原打算要个小和尚哩!
话音未落,那白晃晃的刀就下来了。
咔,一声响,惊起了几只老鸦。
奶奶的血就从她那粉白的腔子里直射出来,打在我的眉上、腮上、唇上。
我看着奶奶的人头,噫,奶奶还冲我笑哩。她的脸皮已经白了,可眉梢的桃红却艳的发亮。
我慢慢地把奶奶的血搽匀了,像是她出嫁那日,自个儿对着镜子描画一般。血粘粘的,一时便干了,我便和上口水继续搽。
那血到了口里还是热的,原来奶奶走的时候,心窝真是暖的呢。
石秀道,哥哥,这个小贱人吓疯了罢。
杨雄道,理她作甚,只不留活口便是。
杨雄边说边把奶奶的头上、身上的金银珠翠扒下来,又道:兄弟你快动手,那小贱人身上也有些零碎坠子镯子的,一会拾掇了作盘缠,我与你好赶去梁山入伙。
我抬眼看着石秀。他正穿着我千针万线纳的袄子哩。袖口有些儿残了,大约是日常磨刀时磨的罢;里头露出几缕暗红来,是我当日扎手的血罢。
他的绑腿,他的鞋子,还是新崭崭的,我做好不过一个月罢。记得把鞋底子给他那会,我还是特意放在怀里暖着的呢。
可是这个男人,还真是石头做的,他看我的眼神,硬梆梆冷冰冰的,像极了石头。
我突然想起一句话来,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眼前的这个男人,不正是那样的一块石头么?
我怎么就喜欢上一块石头了呢?却不是该杀么?
好哥哥,你叫我一声桃红罢。
我突然喊出了声。
石秀一时楞了,停了晌,憋出句话来:哥哥,想来迎儿虽错,却不致死;念她年幼,且放了她罢。
杨雄却急了,大声道:若非这小泼贱吃里扒外,却帮着那猪狗婆娘偷养贼汉子,哥哥如何有今天?此人如何杀不得?
石秀不再犹豫,他举起了刀。
我抬眼看了看天,三月的日头绵绵的,可照在刀上,便成了白生生的,刺的我眼生疼生疼。我又吸了吸鼻子,风从山下的桃林子里漫上来,也像沾了胭脂的味道。
好姐姐,你等等我罢。打小儿我是跟着你的,今天莫让我孤孤单单的。只可惜你路上是有人陪了,我却还未找着疼我的人呢。
石秀的刀生生地剁了下来。
我避不了,也不想避。
我见过他杀猪的模样,我知道这一刀下来,保准儿是不出气了。
我只觉得眼皮生生地跳了起来。眼睑上头奶奶的血兀自未干,热的发烫哩。
尾声
迎儿啊,找男人就要找个能疼咱的,这样咱做女人的心里才踏实;若只是你疼他,他一朝惯了,就把咱给看轻了。
我总算明白这话了。
可谁叫咱是女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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