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子》
我的村庄远望像片森林一样,顺着江堤飘下的小道进村了才能看见,那些矮小的房子老老实实地潜伏在树下。这些参天的水桦,梓树,低矮的楝树错落着占据了村庄的大部分空间。树都是自生的,没有人刻意的去栽培,所以高高低低的没有规则。浓浓的树荫下面仍有树苗生出,尽管得不到阳光的爱抚,纤细如丝,哪天当头上的树冠枯了或大树被人砍了,便有幼林迅速窜向空中,占据了这有限的空间。
树虽然多屋基上却很少栽的,门口那一块也就是自家的小稻场,这点空间家家都还是要的,不然收回家的棉花,玉米,小麦等晒到哪里去?
桃子却偏偏在自家的屋基地上栽了一棵桃树,这也许是一种缘分。那天桃子在江边讨猪菜回家的路上发现路边的小草中间有棵桃树秧子,病焉焉的样子,叶子也有点皱。吸引桃子眼光的是它的根部,红红的像有血在流动,上面又是青色,这一红一青让桃子感觉兴奋,原来树也能长出色彩来。她细心地掏除周边的土,当掏到两寸深时手伸进土里,连土带苗还能看见微微张开的桃核,一起移到自家的屋基地上栽下,周围还用芦柴圈了个小篱笆,防止牲畜来糟蹋。
那年她十二岁,栽这棵树苗的时候父亲不在家里,等过年父亲回来看到时,小树苗已长了两尺多高了。叶子凋谢了,没有分杈,下面变成深红色的了,上面仍旧青青的,像棵干枯的草。父亲说,这棵树是长不大的,更不会结果的。桃子不信。
桃子的父亲是泥工,做不惯农活,常年在江南那边做手艺,只有过年才回来。她和母亲还有三个弟弟,其中一个大的还有点傻在一起生活。母亲去生产队上工的时候,桃子安顿好弟弟就去江边的树林里,荒地上拣点猪吃的菜,草,也有人吃的野菜,野菇子什么的回来。做饭,扫地,喂猪,养鸡,给弟弟洗澡样样都会,一家人过得还算不错。看到差不多大的孩子背着书包上学也没想,她知道想也没用。
桃树长到有锄头柄粗细了,上面也分了许多杈,只是叶子长的茂盛却不见那粉嘟嘟的桃花,更不说有毛桃了。在外地教书的叔叔回来说,这桃树要是嫁接了早就结果了,没嫁接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才结出毛桃来。桃子相信,既然是桃村,总有一年它会开花,会结果。
这年桃子十五岁了,尽管缺少营养,长得还是有模有样,水灵灵的,一头乌发引得队里妇女们见面就要摸一下,赞一口。傻子弟弟也十二岁了,尽管傻但还没听到队里人说他害什么事,也还能帮家里拾点鸡粪猪粪,砍点树枝柴禾什么的。不害事就好,桃子感到有点欣慰,不然真就麻烦了。
那年正月初七父亲就走了,说是年底房子没修好房东催的很,差点都没回来过年。母亲好像不开心,早上起来眼睛红红的。初七这天村里的孩子都有打秋千的习俗,桃子照例还要找给猪吃的。下午回家的时候看见桃树分杈的地方裂开了,一半树枝垂下来,上面还耷拉着根绳子,桃子估计肯定是弟弟看别人打秋千他也想试试看弄的结果。她找来木棍支起垂下来的树枝,又找来稻草小心地将裂开的树杈绑上几道,再到后面的水沟里抓了一捧淤泥小心的糊在伤口处。弄好以后她看着伤痕累累的树树,心疼地流下了眼泪,这眼泪也有为弟弟流的。
水桦发青了,梓树的叶子也圆了,楝树都开了淡紫色的碎花了。桃树的枝条上还是光秃秃的,桃子看看芽苞好像还有点凸起,也有点白毫。再用指甲刮了刮枝条发现有青汁流出,她舒了一口气,估计还有希望。
桃树没有死,到了四月份还是发青了,只是叶子焉焉的没往年的茂盛,油亮,也甭提开花了。桃子有天去队屋玩,乘人没注意偷了一小把菜籽饼放在口袋里,回来了掺了点鸡粪埋在桃树的根边。她想明年肯定会开花结果的。
桃树没死,可桃子的娘却没了。
娘是被雷劈死的。桃子记得那天下雨,白天不怎么大,娘撑着伞去北大地插了山芋。山芋藤是桃子和娘一道剪的,剪完桃子也准备去,娘说外面下雨,她一个人去就行了,只有三分地很快的。桃子桃子很听话,就待在家里。雨天有些暗,门口几棵水桦树挡住了天空,挡住了光亮。桃子没有闲着,将家里的地上打扫了一遍。大弟有些傻,十二岁的人了,口水像是黄梅季节的天气,总是流不完。二弟也不知道哪里玩去子,还有个小弟吃过饭就要睡觉。桃子叹口气,收拾完就去做饭。
吃过晚饭天黑得比平常早,雨声又大起来,瓢泼的一样。风一阵比一阵紧,门口的几棵大桦树变成大扫帚挥过来,舞过去。桃子顾不上三个弟弟,老早就上了床,因为她怕雷声,更怕空中的闪电,惨白惨白,直往脑子里钻。她用被单包着头,裹着娇小的身子,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桃子醒来时轰轰隆隆的雷声没了,她朝窗外看看,雨还和昨晚下得差不多。奇怪的是屋里静悄悄的,往常这个时候娘早就起床了,那怕她再轻手轻脚,总有瓢盆碰撞的声音传到自己的耳根。桃子好奇,便下了床。娘就睡在前面的房间里,大在江南给人家修房子,正月出门到现在还没回来过,大不在家,娘晚上睡觉房门就不会栓上。桃子走过去用手轻轻一推,厚厚的门板吱呀一声,极不情愿地张开一条缝,桃子就看到娘竟然没穿一根纱躺在地上,头发乱糟糟地盖住脸。桃子第一次见到黑脸膛的娘,身子竟然是这么白,像包菜的杆子,没有一点虫咬过的斑点,简直有点刺眼睛,更刺眼的是胸部一大块焦黑的颜色,像是撒了一锹煤。桃子的心扑扑直跳,腿开始颤抖,喊娘的声音也在颤抖,但任凭桃子怎么喊怎么推,娘就是不应。桃子的手摸摸娘的身子,冰冷冰冷的,摸摸娘的鼻子也是冰冷冰冷的,不出一丝气。她知道怎么回事了,赶紧给娘穿上衣服,找了两把伞,将三个弟弟拖起来,驮上刚刚走路的小弟,牵着两个大一点的,一步一步走进风雨中。
出门她才知道自己缺少了一只手,驮在背后的弟弟屁股要一只手往上托,还有一只手使劲地捏着伞柄,根本就没办法去牵弟弟,只好让二弟照顾大弟跟在自己后面。
她要带弟弟们去前面的老屋,那边有爷爷奶奶,还有隔壁的叔叔家。老屋离这不远,出了场地往前一点过条沟,跨过小石桥,上个小坡就到了。可现在小沟变成了大河,河面上漂着树叶枯枝,还有摇摇晃晃的空药水瓶子。桃子看看脚边的浑水,想像没水时的位置,估计趟不过去,没办法,只有走老队屋那边绕着走了。那边也有小桥,地势要高得多,水淹不到桥面。不到两百米的路却走了很长时间,弟弟的伞扛不住,老是被风刮得歪歪斜斜,两个人的衣服都湿透了。桃子的裤脚也湿漉漉的,走起来叽喳叽喳响。好不容易到了桥边,看到同族的一个大爷,他扛着一根锄头,过桥。他问桃子:“大清早带几个弟弟去干嘛?”桃子说:“去爷爷家,娘死了。”大爷不知道没听清还是不相信桃子的话,声音便大起来:“小丫头,瞎说什么?”桃子的声音也提起来:“娘死了,被雷打死的。”大爷怒斥她:“这天只有雨,哪里来的雷?”桃子说:“昨晚死的,昨晚有雷。”大爷见她不像撒谎,忙说:“天哪,你过桥时慢点,桥那边小路滑溜,我去你家看看。”桃子点点头,站在桥边,让大爷从身边走过时,她忽然感觉到了害怕,一种天塌下来的恐惧,她想放声痛哭,又忍住了,泪却忍不住,大颗大颗涌了出来。
桃子到爷爷门口时,他正靠在门边歪着头吸烟,一口烟喷出来像一团浓雾在飘移,手中的烟竿不长,桃子能看到烟竿顶上的火跟夜晚的萤火虫一样明一下暗一下。爷爷见到桃子眼睛红红的立刻站起来。桃子没进门,带着哭腔说:“爷爷,娘死了,昨晚被雷打死的。”爷爷一听手就抖起来,跟着抖的是嘴唇,像刚刚开膛的猪心肉,烟竿掉在地上蹦了两下。
爷爷伸手抱过桃子背上的小孙子,转过头朝屋里喊:“她奶奶,快过来,出大事了,大媳妇走了。”桃子奶奶在后面的门里钻出来,手在腰间系着的围裙上擦擦,一边问:“你说什么,她去哪里了?”桃子跑过去抱着奶奶的双腿,终于哭出声:“奶奶,我娘,昨晚被雷打死了。”奶奶快干瘪的嘴炒豆子似的,发出一连串的“啊哟哟哟,这怎么得了,老天长错了眼吧!啊哟哟哟!这怎么得了,老头子,你还站着干嘛?还快点过去,我马上就过来。”桃子爷爷出门朝东,奶奶朝西。桃子知道奶奶去叔叔家,她拖过一张小椅子让大弟弟坐上,吓唬他不要乱跑,又找了一床旧席子铺到地上,抱着小弟坐在席上,然后叫二弟弟看好他们,自己才返回家里。
桃子赶回去,家里早已是一团糟了。娘房间里的门被卸了下来,门板南高北低平放在堂心东墙的墙角边。桃子进娘的房间,见爷爷在翻箱倒柜地找娘的衣服,大爷见桃子进来,问她家里有没有老布。桃子点点头,自己的房间有。爷爷是这一方很有有名的人,这名气就是专门给死人收殓,抬重(棺),完事之后,会收到寿碗、寿巾,这寿巾就是白老布。到了吃饭的时间,娘的衣服穿好了,爷爷和大爷将娘抬到外面的门板上,脸上盖着白老布。门板顶头,又叠了三块青砖,砖上摆了一只盛着香油的碗,一根棉絮拧成的细绳像条蚯蚓般一头盘在碗底,一头靠在碗沿,黄豆大的火苗摇摇晃晃的。
葬完娘大又走了。
这期间弟弟又得了癫痫病,发的时候吓人,好好的一个人忽地就倒下了,嘴唇发紫,嘴边吐沫,像架上待杀的猪,两腿死命的乱踢蹬。桃子听了别人说的急救法,死死的掐着鼻下的人中,总算有惊无险。头两个月桃子都生活在恍惚中。她怎么也不相信母亲会触雷而亡,都说撒谎要遭雷劈的,可母亲是那么的老实本份,从来都没和左右隔壁的乡亲红过脸,忙完外面忙家里,做的都没空抬头,这老天真是没长眼啊?想到这大颗大颗的泪珠滚了下来,娘啊,你走的倒是干脆,只是害了我了。
桃树终于在一个春天的早晨开花了。枝条上密密集集的花蕾在绿叶的陪衬下显得那么诱人,有一两朵迫不及待的张开了粉红色的小嘴,还有露珠沾在上面,像是在滋润着这可爱的精灵。桃子却没心思赏花了,队长挨着村子扯着嗓门叫,都去生产队稻场上开会,要分地了,土地到户了。桃子父亲不在家,桃子就是家里的主人。
分了地却不知道怎么种。桃子学着别人的样子,好地种上棉花,容易积水的种上玉米,沙质重的点上花生……桃子一年年的大了,日子也一天天好起来。秋天也能吃到桃树上结的桃子了,虽然没有嫁接的树上结的那么大,但桃子觉得还是自己家树上的桃子甜,味道好。二十二岁那年冬天,经叔叔介绍,她和叔叔的学生在家里举行了婚礼(桃子说过的,她不能出嫁,得照顾弟弟。)
中秋回家的时候,我没事在村里瞎转转。走到桃子家门口,老式对开的木门上了锁,还是原来的三间瓦房,盖的还是原来大队窑场烧的青瓦;外墙倒是粉了水泥的,刷了白涂料;门前也浇上了地坪;东南角的桃树有碗口粗细了,上面密密麻麻结满了桃子。青白色的,暗红色的都有,地下躺着一两只被虫蛀了掉下来的,估计都能吃了。我有点感叹,要是我们小时候有这么多桃子,这家人又不在家,早就被我们偷光了。
吃晚饭的时候聊起桃子,母亲一连地感叹,这丫头不容易。
母亲说桃子婚后养了两个儿子,丈夫便和队里的伙伴一道去无锡打工去了。开始的几年还年年回家过年,带点钱回来,过了七八年就没有信也不见人了。问一道出去的人都说不知道去哪里了?有的人说去苏州了,也有人说去江阴帮别人搞船去了,就是没看见人。那几年她父亲、大弟弟相继去世,自己的孩子又要读书,真不知道她怎么熬过来的。
母亲说,还好她两个儿子真争气都考上了大学。一个在安庆工作,一个在苏州什么公司里当干部呢!那个在苏州的儿子好孝顺,老是要接她去苏州住到一起,她就是不愿意,舍不得那三间破屋呢,好说歹说她才跟儿子一道去过节。
她男人呢?我问。母亲咬着牙骂道,那个畜牲还是人啊?去年找她叔叔说想回来,被她撵出了门。两个儿子也说没这个老子,跑到外面都二十多年了,现在想回来吃现成饭?做梦!他要是回来队里的人都不愿意。
我又想起了那棵桃树,那棵差点被她父亲拔掉的桃树,差点被他弟弟分成两块的桃树,经过了这么多年的风风雨雨,仍倔犟地活了下来,开花了,结果了,成了小村的一个风景。
苦,穷都压不死人,桃树上面有天空,桃子的心里有希望,如那满树的桃子,在秋阳下正散发着诱人的香甜。
《匠人小李》
小李”是个剃头师傅,也是老一辈人对他的一个习惯性称呼。年轻人不知道这是他的姓,以为是名字,也就沿袭这个叫法(当然是在背后),七十多岁的他被叫得长不大似的。
“小李”家在大队的中心路边,理发的铺子,以前在房子西边的一间小屋子里。后来孩子们都出门了,一亩三分田也给人家种了。家里就显得空空荡荡,他嫌来回跑麻烦,索性把铺子搬到堂屋里了。小屋里面堆放些平时不怎么用的家什,然后木门一关铁锁一锁,看都懒得去看一看。
没人来理发的时候,老李喜欢坐在靠大门边的小竹椅上,旁边还有一个摆着棋盘的矮桌子。他盯着棋盘,摇头晃脑的,似是在研究棋谱,嘴却没停,原来哼着的是黄梅小调《打猪草》,词却是自己胡编的:
老汉本姓李,呀仔依仔哟
是个剃头的呀仔哟
今天没人了嗬黑
没人我欢喜呀呀仔依仔哟。
对面还有张和他屁股下坐的一模一样的椅子,似在等着一个人来陪他。但大多数时间都是空的,就如同有部电影《一盘没有下完的棋》一样。像个摆设。马路上人来人往的,也有渐渐多起来的小车子,即使喇叭按得再响,他也不会轻易扭过头。
据老人们说“小李”是个苦命人,自幼便没见过父母,是叔叔带大的。年少时,叔叔眼看自己的孩子要成家,房子不够住,就和队长求情,在队屋的隔壁给他撞了两间土基茅草房,让他单过,这只是名份,吃还在叔叔家。
十六岁那年叔叔“逼”着他去学泥水匠,出师后做了一年就不干了。他说那不是人干的活,夏天太阳晒在背上像有火在烧,热气熏在脸上,辣辣的,汗总是流不完;冬天时,冷风像刀子似的割在脸上,手上的土坯总是一块比一块冰。晚上到家了,也没火桶烘,睡到半夜,手一碰到自己身上的肉还以为摸鱼人的手伸进来一样。他想还不如在生产队里做工舒服一点。叔叔见他死活不做就又哄他学剃头的,说剃头的可以在屋里剃,吹不着风,淋不着雨,像供销社里的营业员,他便答应了。
叔叔之所以替他着急自然有他的想法:这孩子没爹没娘,房子狗都跳得过去。没个手艺只怕以后不但成不了家,连吃饭都是问题,混混以后就成废人一个,还得自己家里人替他擦屁股。
那时候剃头都是“包头”,就是一个人一年多少钱,规矩是一个月一次。剃与不剃,多剃少剃几次价钱都一样,年尾分红时收工钱。一个大队十四个小队已被两个剃头老师傅瓜分了。他学了一年手艺后,叔叔只得又请队长们吃饭喝酒的,好话说尽才揽下三个生产队的剃头活。他孤家寡人一个,日子还能过得过去,只是渐渐大了到了婚娶的年龄,还是一个人吃饱全家人不饿。
生产队不忙的时候,他最忙。拎着个小木箱子,里面放着剃头的工具,人还没离窝,声音就出来了:
小子我姓李,呀仔依儿哟
是个剃头的呀仔哟
顿顿去蹭饭嗬黑
好想个烧锅的呀呀仔依儿哟
他剃头专门挑那些有姑娘的人家跑,见到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姑娘便想搭讪几句,可就是没人多答理他,除了应付两句外,甚至不愿意多看他一眼。乡里乡亲的都知道底细,虽然他的个头高,皮肤白皙,但怎么也掩饰不掉,满脸得天花时留下的坑坑洼洼的后遗症,还有稀稀的头发。最关键的还是他的家底,像村里的大河水一样清澈,谁会看上他哟!那时人家都叫他小李子。
有年开春过后,乡下人叫“荒春”的四月。一日傍晚他在隔壁队剃好头往回赶,边走边盘算着到哪家蹭饭。刚进村就看到小六子怀里揣着什么鬼鬼的往家钻,他一叫惊得小六子差点摔倒,看到是他便露出满口黄牙:“我以为哪个呢?突然一声鬼叫能吓坏人的。”走近时,小六子压低声音说:“想吃狗肉喝酒不?”他不屑一顾:“你去偷的啊?”小六子头一扬:“你管哪里来的,想白吃白喝可不行,掏两块钱就带你,不然没门。”“你狗日的强盗啊,一斤老白干就几毛钱,你还要两块?”这话没说出口,想想那诱人的狗肉,他把骂人的话又塞进自己的肚子里。
那天晚上小李子喝高了。这小六子贼精,说好每人一杯均喝的,他利用倒酒的权力,每次给自己斟浅一点,干杯的时候又留一点底子。他怕一瓶酒不够,完了小李子还要喝,还得跑一趟代销店,毕竟收了人家的钱。小李子本来贪酒,又花了钱,明明知道他玩这小把戏就装作没看见。这一增一减的,就比小六子多喝了三两。
月色朦胧中,小李子哼着结结巴巴的小调儿,东倒西歪总算到了家门口,推推门是掩着的,也想不起来走的时候门扣搭上没有?一进门就摸到床上倒下了。
第二天村里便爆出一个特大新闻:“小李子昨晚捡了个烧锅的(老婆)”。有人相信有人不相信,相信的人便说“你不相信,你上午看到他了吗?昨晚犁田累得爬不起床了。”也有性格犟的人便去队屋边张张,真的看到门边的竹竿上晾着女人的衣服,便不吱声了。
后来有人打听到那晚小李子倒下才发现床上有人。开始还以为是做梦,手一摸就摸到女人的胸部,肉肉的,热乎乎,但他想继续的手被一双柔软的手打回来了,便惊出了一身汗,忙爬起来点亮了煤油灯。昏黄的灯光下,一个女人偎缩在被窝里,零乱的头发散在被子上,小李子见她没有逃走的意思便吹灭了灯火。
那几天小李子天天起来的晚,但小曲儿哼得敝亮:
小李子有福气,呀仔依仔哟
捡了个烧锅的呀仔哟
再也不蹭饭嗬黑
天天回家里哟呀仔依仔哟
这中间许多事旁观者是看不清楚的,别人能知道的是,他烧锅的五年间给他下了三个崽。幸亏后来国家开始了计划生育,不然一家人凑满一桌也是很快的。
有了手艺的小李子始终是饿不死也发不起来,像秋天的溪流一样清澈见底而又不涨不断。年轻人人外出的多了,“包头”的活名存实亡,要他剃头的也只有一些老熟人了,自己的孩子渐渐大了,只得再在房子边接一间,想翻建也是有心无力。儿子高中毕业时,他想让儿子也学理发,哪知道被儿子一顿臭“呛”:“你做了快一辈子剃头的,都挣了些什么?”“呛”得他心里酸酸的,说不出话来,眼睁着儿子和落榜的同学一道去苏州打工去了。小李子这才着急了,自己这么糊着过日子总不是个办法,再过几年儿子要讨媳妇,要结婚,要房子,一连串的事情四季紧连着的,像自己一样捡个烧锅的好事,现在这个社会应该没有的了。他想去街上借间门面开店,又没本钱,无奈就在靠马路边的自留地上,自己动手搭间小屋,买了块玻璃镜子,椅子,一个没挂牌子的理发店就这么静静的开张了。
生意不温不火的,村里的楼房倒是一家家比赛般多了起来。他想起了做泥水匠,求人去做了一天,弯了一天的腰像是别人的,到晚上睡觉时还是弯着的。
让他没想到的是,在外打工的大儿子倒是有本事,两年便挣了不少钱,替他争了一口气也盖起了楼房、尽管没装修,外墙也还能数得清多少块红砖,但着实让他说话口气大了点,走路腰也直挺了。只是他似乎有点想不明白,自己辛苦了一辈子住的还是像狗窝似的房子,勉勉强强没有饿肚子,儿子出去没几年就整个大楼房出来。他忽然悟出了一个道理:手艺再好还要靠国家的政策好,国家不改革开放,儿子,孙子,重孙子还得守着那点土地,还要过自己曾经过的日子。后来大儿子又将家里人都接过去了,说是开了个什么装潢公司,缺帮忙的人手。
这时候的小李子其实是老李了,来剃头的也都是和他差不多的六,七十岁的老人,剃个头,刮刮胡子差不多就要半天的时间,这个时候他不着急了。儿子几次也要他去看工地,他都借口不习惯没去,他去了怕老太婆唠叨,反正家里孩子房子都不用自己操心了,一个人在家,天地都是自己的。想不到做了一辈子,老了还能这么潇洒。村里那些老人去世了的也都请他去剃个丧头,吃顿饭,落点“红包”钱,那个小六子去世时,他没等人来报丧就买了鞭炮,裱纸,在灵前重重地叩了三个响头……
有时间没人他望着棋盘瞎想:自己不能动或死了,谁给自己剃头呢?村里两个老剃头的都走了,自己呢?想多了头疼,便哼起了小曲儿:
呀仔哟呀仔哟呀仔哟哟哟……却哼不出一个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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