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入天庭,但见犹言煌煌,瑞气弥弥,卿云缦缦。璃翠金琅妆成的仙宇琼阁隐在云蔼深处,琼瑰佩玖浅缀的千级瑶阶墁进烟霞霏微。
敖寸心踏着珠光宝气的剪影,穿过仙桥瑶台、琼林玉阁,左飘右荡,终于瞧见隐在重重苍云后的神殿。黑白相间,了无生趣。
“三公主?”
闻人呼唤,敖寸心脸色悄变,匆匆地低了头。
“果然是三公主,”哮天犬飘落到她身前,涎着脸笑嘻嘻地拱手,“多年不见,公主一向可好?”
对于西海三公主的记忆,实在久远了些。他一回想,便忆起千余年圝前,她端了一盘白花花的团子递来,眨眼时春光瞬间便聚落成一片绚烂。然后,轻圝盈一笑:“狗不理的,老香了。”
在哮天犬热心的带领下,敖寸心很快便站在了真君神殿的庭院之中。院子四四方方,白墙青瓦,细砖墁地,三两花木沿着曲折的甬道开得错落有致,一条游廊连过三厢。北面屋外的檐廊下近书斋的位置悬了一窜五色风铃。她稍一抬头,便瞧见书斋外悬了一块无字匾。晴光之下,杨戬抄着手走来,身后跟了个捧着一摞文书的童子。
敖寸心弯身行礼,但杨戬似没看见她一般,径自走到大架前取了册书慢慢翻看。待童子将文书归置安好,行礼退下,他这才端坐到案前,金口慢开:“本君听哮天犬说三公主有要事禀报。”
虽是做了一番准备,但敖寸心仍是被这如雨后清竹般的声音骇了一跳。略平复了心绪,方低头轻声道:“小仙来此,只因西海按旨于江陵行雨,但只过了三天,水涝已致数十万百圝姓死伤,便斗胆请求天神宽恕一二。”
杨戬握笔的手微微一顿,随即又开始游龙走凤。
“西海遵旨即可,不必自寻烦恼。”
“民今方殆,视天梦梦。万望真君怜悯之。”
“日月有常,星辰有行。”
“上供神吃,下念苍圝生,乃司法天神职责之所在。”
杨戬不再吱声,只专注地埋首于公文。一支笔从架上飞来,自主地着了浓墨,落到他阅过的文书上兜兜转转。待笔停墨住,批好字的呈文跳入案后弹开的抽屉之中,消失不见。他忽地将笔扔回架上,头也不抬地翻开手,一封文书便出现于掌心。瞧了一会儿,手指划上一划,便随意地往虚空中抛去。然后,丢下案上忙得不亦乐呼的文房四宝,一步一步,踱到敖寸心面前。
“三公主说什么。
“心念苍圝生,乃天神职责之所在。”
杨戬握住她微尖的下颔,用圝力一抬:“小小一个西海龙女,也敢在此放肆,不知所谓。”目光忽然凌冽起来,右手一动,五指并拢抓圝住她肩头,扯出一缕幽光丢到地上。
敖寸心感觉自己在不断地圝下坠,直到跌进一片柔圝软之中,狂乱的心方平缓起来。听见有人在唤她,遂睁了睁眼,却发现四下一片漆黑,心下着急,不由捂着脸惊呼起来。
“怎么了?”
这声音……好生熟悉。
她猛然坐起,撞上一双桃花大眼。
来人伸手抚上她光洁的额头,修圝长的手指带着粗糙的凉意,语气怜惜又无奈:“做噩梦了?十八层地狱可不是闹着玩的。”
十八层地狱……
门外传来男女说话的声音,由远及近。
他松开敖寸心,穿门而出后,又将门由外推开。
缕缕晨光漫了进来。敖寸心眼前一亮,但见一位柔美的少圝女进得屋来。少圝女替她细细检圝查着身圝体,目光里满是歉疚:“连累了三公主,委实是我之过。幸而只是被油渍略有烫到。若有性命之危,我舍命相陪也难辞其疚。”
见敖寸心久无回应,立在门外檐廊下的人便插嘴进来:“这并不怪你,是我太大意了。”
这两人的对话敖寸心无暇思考,她只感觉头有点晕,胃中一阵恶心。待饮下美少圝女喂来的清汤,这才又活了过来。忽然想起她是有去过地府的,后来被迷进了饿鬼道,又差点被黑鬼丢进油锅给炸成了金龙鱼。那感觉,委实甚矬。
眼前猛然一花,她发现自己立在了一片湖边。不远处,那人倚在鲜花盛开的树下假寐。他穿了一身远山茶色的衣袍,左手枕着头,右手握了一卷简册,修圝长的双圝腿交叠于袍下,偶有闲花落于他发间。熏风如许,恰是赏花好时节。
“真是好看。”她囧囧地搓圝着手,对着那张脸桃花泛滥。
那人轻浅一笑,朝她勾了勾手指。待她上前,便拉她近身坐下,鼻息在她耳边流转:“什么好看?”
这声音伴了风,便如旧巷里陈年的老酒,勾得人愈靠愈近,欲罢不能。
“你,你……”敖寸心结结巴巴,脸因困窘而烫得厉害。
“我,我,什么?”那人握住她的手指,轻笑。
琥珀色的阳光落在他身上。他那一双眼眸,似寒冬大雪后的空山,暖阳照青松,温润而清冽。
他修圝长的手指渐渐向她脸上抚了去,轻缓地摩挲,像是在描绘红霞,一朵连着一朵,直至烧起一片云头。尔后,他便凑起身来,将吻落在她脸上,唇上。那片灼人的云海便被一点一点一片一片地融化,汇作春水,涌圝入深处,于喘息之中纠缠不休。
羞囧地依在他怀中,敖寸心疑惑着自己为何会被蛊惑。
那人抬袖擦了擦她的唇,忽而一叹:“不出几日,这里只怕是不会太平,不若,你且回西海去。”
“不要!”敖寸心下意识地拒绝,却又被自己的语气吓住。
“我这是为你好,你要听话。”
“不要!”对上他严肃的眼神,敖寸心心下莫名一虚,委委屈屈地问着,“那你会来西海找我吗?”
“你乖乖听话,自然便会。”
“那我不乖乖听话呢?”
“也许会。”
“呃……好吧,我乖乖听话,但是……”敖寸心一面乖圝巧地点点头,一面将落花插圝入他发间,然后调皮地起身跑开,“这花开得甚好,本公主要把它挖回去。”
那人款款起身,抖了抖衣袍,抬手抚下头上的落花,然后悠然地踱到敖寸心身旁。看着她得意地将坠落的花朵别在腰间的丝绦上,眼神忽地一暗。
“三公主,这可是凤凰花。”
“小心……”
一声惊呼,敖寸心“扑咚”着跌下榻去,将美梦瞬间砸了个粉碎。她扶着腰自地上爬起,叹了一声流年不利。站在门口一只脚已跨入门槛的哮天犬忽然调头而去。
敖寸心无语地望着哮天犬卷起的一地狼烟,鄙视地又叹了一声。她又不是一条坏龙,一条圝狗至于跑得跟兔子似的急么。
“醒了?”
敖寸心抬头看他,一时懵在原地。她抬手掐了自己一把,软圝软的。
“唤你一声寸心,不算逾矩吧。”
“真君这般降尊纡贵,小仙惶恐。”
“经年不见,三公主的官腔委实地道,甚为可喜,本君自叹弗如。”
“真君谬赞,实不敢当。”
人间惨圝剧不过如此。敖寸心搓圝着袖上的桃纹,将背挺得笔直,暗暗为自己打气。
犹记当年,他虽有些牙尖嘴利,但甚是矜持。尔今,世间碌碌催人老,转眼落拓成大神。岁不待人,委实可惜矣。
遂瘪了嘴,静静地打量起四周来。
芸馆内,东南北三面开窗;东面依窗放了一张长条几案,案上摆着小巧的碧玉香炉;长条几案左右两侧各置了高足花几,一侧的花几上摆了一盆雪似的花树,一侧的花几放了个山形的水晶笔架;书案亦置于东,案上放着文房用圝具,案前的地上摆了一个青白色雕竹节纹凤鸟折枝的笔筒,里面放着些立轴;东南角置了一盏罩纱高柱灯;南窗下放着一张榻及小几,榻后立了张春水折屏,西南依墙立着一个木椸;北面避开花窗立了高而长的书架,上面垒满了各色卷册,从北至北铺了一墙。
这芸馆的格局已非旧年模样。人情有感慨,荡漾焉能排。
哮天犬不知几时摸进屋来,右手托了两盏茶,左手捏着一封文书。他将茶水放好,然后将文书交于杨戬,便退出门去。临到门口,又回头瞅了她一眼。
敖寸心对忠犬努了努嘴。瞥见杨戬正专注于文书,便悄悄细细地打量起大神来。
曩昔,杨大神还不是大神,名叫杨戬,最爱穿月白色的衣袍。
她曾亲手为他裁了一件青紫的燕服,以贺其生辰,然而他却拿去压了箱底。后来,又裁了黛蓝、苍紫等各色衣袍,他皆浮云一笑,坚持不懈地拿去填了箱底。
而今,杨大神身着一袭牙白色的燕服坐于窗边,乌黑的长发一半用银冠竖圝起,一半散在肩上,眼神温静,整个人看上去很是恬淡。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如斯画面,似是于凡间燕居的一场梦,讽刺的是她居然仍坐于他面前。
“小仙多谢真君出手相救。”一别两宽,各生欢喜。他是高高在上的天之骄神,她是幽幽深海的龙族公主,天地九万里,她甚有自知之明。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