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随手将门甩在身后,钥匙应声被扔在桌上,微妙地前移几步后终于停住。
他需要洗个热水澡,这几天的鼻塞让他很不自在。准确来说,是两天前开始的,他认定是那个不住咳嗽且不懂文明礼貌的患者将他染上的。虽然那天他极力将背靠后,抵住身后的椅背。如果有人这时进来,就会发现医生正以极度扭曲的姿势笑容僵硬地招待病人。只是他面前这个愚蠢的病号却始终未发现医生出于本能的抵触。甚至为了让这个笑容满面和善亲切得好医生听得更清楚、了解自己苦痛更彻底,病人还朝前探出半个身子——虽然每次剧烈的咳嗽都将他按回椅子上,但他总是越挫越勇毫不气馁。为了靠近医生,他展现出不一般的毅力。
那天回到家之后,他就冲进浴室。只是他最终还是生了病。就职有几年了?他坐在沙发上,突然想起这个问题。太模糊了,每天见到大同小异的痛苦,好像世界只是从早活到晚。抽完一根烟,他在云雾间咳嗽,打散一片片云层。最后,他决定明天去看下医生。
对,他自己就是医生。但就像我们明明自己会做饭而满大街的饭店却依旧生意火爆一样。他从确定自己染了病菌那一刻开始就下定决心要为自己医治,可是事总与愿违,几天过去了他总是忘记做这件事。
他打车到了另一个医院,并不在他工作的地方。工作几年了,他还是没理出一个明确的数字。现在而言,他挣得了一个令人羡慕的职位,要知道,人们愿意花更多的钱抢你的三言两语,总意味着一种权威的存在。所以,对于他一同工作的人,他在心里抱以同情,因为不管他们怎么努力,都无法让人们对待他一样地敬重他们。这时候,他生病了,却不想看见自己同事嘘寒问暖的嘴脸。
挂号的人挺多,他耐心地排队。如果不是喉咙里开始发痒,他一定会自在许多。他越来越明显地感觉,喉咙里似乎被装上了关卡,那些呼吸进去的空气冲撞到那里引起一阵骚动,又被逼退三尺,从口腔处一批又一批地逃出来。周围的人都向他投来注目礼,让他有些尴尬。他抽出右边口袋摸着手机的手,想找点儿事做好让自己看上去并不在意别人的目光。只是咳嗽越来越难以控制,甚至有几下都让他以为自己整个人被拎了起来。
挂号的护士一脸冷漠,并不对他的连续咳嗽抱以好奇或同情,她或许正在积极准备职业比赛——即如何让自己像机器一样高效、直接,所以他认为整个女人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倒是尽职的体现。
又来到诊室外面等候——他依旧在咳,只是从饮水机那里倒了点水喝了几口之后,稍稍有了缓解。如果挂号系统可以不用排队,一定可以让他更舒服些,他不禁认为有必要给某些科技部门写封信建议一下。
叫号系统正以标准的语言提示病人该去哪里就诊,一字一句透着规范,这是人所不能及的,因为人有情感所以他们总不能使事情做得“规范标准”。他听到了自己的名字,抬头查找诊室号。
接待他的医生是个比他年轻一些的小伙子,一脸标准的笑容,并没让他心里多少舒坦——这是他们的规矩,就跟制服一样。
小伙子快速地在电脑上输入检查项目,让他去付钱作检查。他相信机器设备,他也相信,他们都相信。因为只有机器才能做到准确无误。
当抽血的针头插进他细小的血管,他在心里痛恨自己这样一个居然拥有痛觉的肉体……
——手臂传来的刺痛,让他一下子清醒。原来是个梦,他趴在桌上睡着了。他面前是一堆数据,他需要将它们拼凑整合,直到完美状态。本来他应该努力一些,但就在刚才,他还做了个梦。
窗外的天露出蒙蒙的模样,应该有个两三点了吧,已是凌晨。
他是从几点开始做这些数据的——记不起来了——是从哪一年开始的呢。大家都在做这种数据拼凑,好像每个人捧着拼图不断研究。大家都力求精准,而又向每一个更精准发起进攻。就跟他刚才的那个梦一样,力求规范精准,争取更多的勾消除那些惹人的叉。他觉得好笑又奇怪,怎么会梦见自己成了医生呢,或许是因为自己生病了吧。
太阳快出来了。是吧,太阳终将拨开迷雾普照大地,让每个生灵都以为获得了重生;可傍晚依旧在等待,黑暗伺机而动。不过一次次轮回。
他又浪费了好些本该做数据的时间,想到这里眉头不禁皱了起来。小时候他的梦想是当个医生,因为他时常生病。而长大了,他就害怕当医生,觉得病菌会趁机侵蚀自己。
他叹了口气,心烦意乱竟安抚不了心中一种莫名的情绪继续整理那些数据。这一张张散了一桌的数据纸,真让人讨厌。突然他怀疑自己眼花了——那些数据好像在偷偷爬动,就像原始森林里的行军蚁,丑陋但可怕。它们好像要吞掉整张桌子,然后是他的肉体(自然也包括了他的精神),最后是整个世界——尤其是那些稚嫩美味额孩童——他们的脑髓柔软又天真。
他吓得抱住自己的脑袋,好像已经有人拿刀架在他脖子上,逼迫他将自己笨拙的脑髓送到那些可怖的食人蚁面前。
他慌乱起来,什么东西被打到地上。重重地一声,打破了他面前的幻想——呼,不由得让人松一口气。
弯下身,他准备捡起被打到地上的钟。
钟面上的一格显示着一格数字,19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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