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启与命运

圣经有过一则故事，是说以色列王扫罗因为不听神的话，先知撒母耳就告诉他，神要废除他的王位，另找一人代替。我们后来知道的，那个人就是英雄大卫。扫罗见那英武的年轻人将来有可能坐上宝座，成就预言，就屡次想杀害他，却又屡次失手。他想那预言不发生，用尽了手段，还求告巫女，却更让神明发怒，最后走向万劫不复，在和非利士人的战争中，失去护佑，兵败身死。

有很多人对未来的事感兴趣，好像有了未卜先知的本事，就走上一条坦途，没有困厄，没有烦恼，在这繁华世界中也能修一个福报圆满。可是即便真有预言，能知未来事，又如何知道人不是向原来的困厄一路小跑过去，而是走向一条与希望相符合的路呢？先知向扫罗宣示他的命运，他便再不能心安理得的活，他要想办法改造这命运和他的期望相合。他要惶恐惊惧，他要不得安宁，他要处心积虑，现在，他由于恐惧和嫉妒越发的犯罪，也越发地背叛神的旨意，也越发快地迎来预言中的未来，最后把自己也算进去了，迎面和命运撞了个正着儿。这么看来，神的预言对于扫罗绝不是幸运的事，而是加速他向河里面沉的千斤沙袋。

看世界上的很多神话，多数是有预言出现的，而且多数也是应验了的。有神论的人用这个来矜夸神的大能，但于我这样愚顽不化的凡夫看来，却更像是人之生存的无奈境况的写照。普通人要么向自己冥顽不化的弱点屈服，要么将自己交给任性妄为的偶然性，那仿佛都是比一般人的意志强大的东西，人便害怕，便软弱，以至于在很多时候，人似乎要感受不到他气若游丝的意志了，而只能将他的命运竭力引他去的地方误当成意志，那注定要戏耍他的预言里的命运便实现了，在那结果昭示的时候便留下一声叹息。人到底不能挣脱他自己，于是预言应验了。人是有限的存在。

贪婪无度的欲望、全无来由的爱憎、与生俱来的局限、固执难变的脆弱，还有愚蠢短视都汇入命运的洪流中，向它既定的终点流去，愈演愈烈，再难挽回。人不到终局向他显露它全部的面貌时，便不能悔悟或者清醒地掌握状况，而当冰川出现在眼前的时候，泰坦尼克号已经无力掉头躲避了。不过，人们也不必太高估这类悔悟或者认识的清醒程度，以为人突然具备了“望尽天涯路”的睿智目光，许多人之所以怨恨走过的荒唐道路，只是由于前面再没有路可走了。

意志力强大是个优点。吾日三省吾身，看着简单，一般人也省不过来，且不论我们忍不了三省的时候，脸红心跳的羞愧感，省了以后还要一点一点改，真是要命。不过，在道德上每日精进是件难事，在别的事情上克服弱点、增长经验，不让自己老往冰山上撞还是有很多人可以做到的。大抵有那么点成就的人物，都在某一方面能贯彻意志，渐渐使自己臻于完满境界，命运也常常俯首称臣。意志力强的人有两种，一种对成功抱有志在必得的信念，不仅是志在必得，而且是势在必得。另一种就有点奇怪，虽然有志，但同时有点悲观，好像时常是对成功抱有势在不得的信念。

我有时候真羡慕圣经里的那些人，他们是有势在必得的信念的，上帝说红海变路、天降吗那，保你们到应许之地，那就是会到应许之地，大家就凭信念从埃及走回到以色列。我们周围不乏对什么有必得信念的人，对于爱情，对于权力，对于金钱，对于做好人的报偿。

另一种人相对少一点，我也很喜欢。但也不是没有。就比如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说这话的人肯定是忧多乐少，乐多了，就不写这种自我安慰的文章了。而且他还打定了主意，以后也要过这种忧多乐少的日子。他对于世上的事就抱了势在不得的信念。日子还没过呢，倒先发起愁来了。势在不得，累累若丧家之犬，看着很悲观，其实很刚健，因为他们不计较得失与命运了。孔子有句话说“道之将行也与？命也。道之将废也与？命也”，孔子也想道会有不行的时候，而且不行的可能性还比较大，但他还是做他该做的事，又不怨天尤人。海明威写《老人与海》，那么多鲨鱼追，老人岂不知凶多吉少，这鱼是要不保吗？但是他的希望在绝望中生出来，做起事来绝不致轻易垮掉，能保持内心的平和宁静。对于成功过于贪恋，热度来的快，一经失败，颓丧和虚无来的也快。知道了自己有力所不逮的地方，还能保持勇猛的人，是真的勇士。

看当下大家的势头好像没什么力所不逮的地方，这么斗志高昂，气氛逼人太甚，不容喘息似乎也不大健康。是不好意思说自己有“不能”的时候吗？苏格拉底就说自己很无知。自己感到自己智慧的短缺，这在圣人身上也是常事。可惜的是，好像圣人才觉得自己的智识捉襟见肘。人思考问题，总是要得个什么结论，思考的对象都要纳入自己的秩序中，按照意志将他们摆放在理论的恰当位置。但我们看苏格拉底或者说柏拉图，他们和人长谈，自己也摇摆，有时说了一阵子也没个结论。这种东西不被今天的人喜欢，看地太急人了，信息时代是讲求效率的，苏格拉底太没有效率了。同样的理由，蒙田的书也要被束之高阁。可是，生活不就是矛盾和冲突构成的一片混沌吗，我们好像总难将其安排妥当，在解决了一个冲突之后，回过身时又一个冲突撞上来，这也是命运之一种。在其中，行动的要旨只能是在矛盾冲突中勉力保持平衡，思考的要旨则是在没有出路的时候，不要慌不择路，而要保持诚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