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对你失望，这个世界，或是生活、命运，或叫它神，或无论叫它什么，它好差劲。
——《房思琪的初恋乐园》
因为等不到正义，女孩们转而等待天使
房思琪甚至林奕含本人都承认，她们对李国华式的强暴的痛恨中，也的确有爱存在。我不愿意相信，这是社会弃绝他们之后，她们自我保护的一种方式。房思琪与林奕含是刺反向生长的刺猬，一旦触到危险的信息，本应保护她们的刺反而向内刺伤了自己。
对信息的敌意有多深，伤害自己就多严重，她们是自我保护的牺牲物。即使表面看起来很柔软，内里却被撕裂得血渍淋漓。更残酷的是，你不将她们的故事“解刨”，就不知她们痛苦的程度，回过来看，只剩下令人心痛的结局：房思琪发疯，林奕含自杀。
《房思琪的初恋乐园》
妈妈对名师李国华尊崇备至，伊纹姐姐遭到丈夫毒打自顾不暇，好友怡婷的嫉妒心时时作用。房思琪的自尊心太强，想到她寻求保护的人或许将曲解、鄙视她，她宁愿自己消化这种伤害，用爱来稀释它。
如果她对李国华有感激、知遇的爱，那么来自他的侵犯也可以容忍。他因为爱她，冒着名誉败坏的风险，甘愿拿出他的宝贵时间与振奋的精神，都投入给她，好像家长一样为她牺牲了。
于是她不可以以德报怨，即使她去死，这些不容于世的爱也是她在黑暗中的殉葬品。于是她说服自己心甘情愿，但伤害不曾间断，她只好反复把握爱的存在感。几乎每一次碰面，每一次忍受他的侵犯后，思琪都跟老师确认：“你爱我吗？”得到美化的答案后，她才能够平安。
林奕含的精神医师对她说：“你是经历过核爆的人。”这个形容很准确，不同的是爆炸就发生在她的身体内，她一个人无声息地毁灭了，而旁人只注意到她相貌的美丽。其实美丽是她仅剩的皮，是她的废墟，也是她的罪。她不是幸存者，经过核爆之后，她就成了行尸走肉。
林奕含在生前接受的采访中提问：“艺术它是否可以含有巧言令色的成分？或者艺术从来就只是巧言令色而已？我这种变态的书写的欲望是什么？”这亦是她自我保护的一种转移方式，因为社会对性侵事件的态度那样讳莫如深，她只能攻击李国华包裹自己的盾牌，即文学本身。
社会不能保护饼干、郭晓奇、房思琪，她们的声音总被淹没，罪犯却逍遥法外，继续寻找下一个施暴对象。我们总习惯将一人在社会中取得的成就与他人品的完善度关联起来，所谓权重德高。但事实并非如此，这两者或许毫无瓜葛甚至互相冲突。但这种功成名就的上升途径，仍不断刺激着众人使尽解数加入其中。
社会为保有“成功”的合理及优越，便不容异议；为了现状的稳定，也不许共识的打破，于是沉默地忽略了被牺牲的女孩。林奕含在小说的扉页中写道：“献给'等待天使的妹妹'。”因为等不到正义，女孩们转而等待天使。房思琪们，是自杀的刺猬。
在爱与不爱间，是伤害发生的地带
李国华常讲：“在爱情里，我是怀才不遇。”这句话大言不惭，本是美丽的注释，但被他的滥用糟蹋得令人恶心。李国华陶醉在梦幻且深情的语境中，练习这些备经修饰的情话，并分发给他占有的不同对象，是他经营的“爱情”赖以生存的补给品。
语言是传递信息的工具，信息的真伪待定，根据运用者的需求，当然可以巧言令色，只要她同意甚至期待他使用这一工具，即她笃定地巩固“她爱他”的虚假印象。所以在房思琪的脑海中，在他们的关系还未进入暴力的阶段时，李国华在电梯门紧闭前，就用唇语对她说了“我爱你”。这均出于她的自我保护心理，她要在恶中创造、鼓舞美。
但这种互动的爱从不真实存在，他的欲望明明白白，但思琪畏惧揭穿。若旁人不愿分担甚至否认痛苦的存在，那她的透露将造成新一轮甚至更沉重的伤害，因为它难以内化、平息、禁锢，是她对自己的背叛。所以，思琪求救的信息都很模糊。
她用一种天真的口吻对妈妈说：“听说学校有个同学跟老师在一起。”妈妈说：“这么小年纪就这么骚。”她跟伊纹说：“李老师怪怪的。” 伊纹问：“哪一种怪呢？我觉得他只是心不在焉。”她向怡婷公布：“我和老师在一起了。” 怡婷回复她：“你好恶心。”
她们都不理解，在这三位不同身份、年龄段的女性的意识中，都不会想到德高望重的老师会是利用地位的悬殊性侵女学生的禽兽，更不能体会站在社会对立面时难以启齿的感受。思琪自觉已经被玷污了，说出事实，只会让她更堕落，于是沉默。
爱与伤害的关系极难辨析，我们曾经或现在便承受着来自所爱、所珍之人的伤害。或许一旦爱人，就给了对方伤害你的权利，因为爱的缘故，我们最终会选择原谅、淡忘。但如果因为伤害难以抵挡，便以爱为由不去抵挡，就强迫了自己，除非你说服自己真正相信。
思琪没有成功让自己爱上李国华，李国华也并不爱她。伊纹作为长大了的思琪的化身，遭遇的则是以爱为借口的伤害，伊纹爱一维，但一维只能在清醒时爱她，醉酒后他就殴打她。而怡婷还没有遇到爱，她低低地自卑着，也安全度过青春期。在爱与不爱间，是伤害发生的地带。
小说没有提供答案，生活也不会有。我们只能用良心来爱，并尽量减少对所爱之人的伤害。对这个世界上的李国华们，必须严惩以待。一个受害的女孩是被大海吞没的浪花，但女人就是一半海洋，同情、安慰、守护，都是我们拥有的力量。愿等待天使的女孩，能先等到人间的爱，我深深地希望。（2018.0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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