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广州,我总这样,不是地铁坐过站,就是上了反方向的公交。这次也是,我握着高德地图,一股劲地朝着地图导航的相反方向走,一直走到身后听不到任何声音,才留意到地图已提示偏离了路线。奇怪,明明刚刚还能听到“果个曹操”的。
这肯定是在一个小岛上,因为我坐了船。这是真正的船,不是那种竹篙撑着的竹排,也不是那种只有一个闹人发动机的观光船。这种公交船,船内的地板是蓝色的,由一圈不锈钢的座椅围住,身子两边即是两个供客人上落的大门。
船开了,两个大门就马上拉出一道横条的铁栅栏,再由安全人员插上一枚长长的铁钉。船靠岸,已先靠岸的一头就不动了,只由另一头一点点转进去,就像神龙摆尾那样。虽然我不喜欢这个词,但也觉得这词用着贴切。这大概是一种双头船。可是船怎么会有双头呢。只不过是我没坐过船,分不清船头船尾罢了。
原本,我是打算去医院看医生的,结果到了医院才发现我的钱包忘带了。于是,那一连串的社保卡,身份证,银行卡就通通都没带上。感情,就背着一个空空的背包走了,丢三落四的,真不像话。但又有什么办法呢?
已经出门了,便也不想这么快回去。反正,只有手机还有电,就可以随便去,去随便一个地方。
坐到终点站的公交,我一直很喜欢坐,因为这种公交坐着很轻松,不用警惕要在中途下车。当然,也不用警惕到了终点站睡着了,照例,司机是会来赶你下去的。
公交开到码头,只有五个站,车上空空的只是坐了几个老人,后面的空位置我看着有些远,便站了一会。有些意外,竟然遇到了一个非常愤怒的阿婆,一直没见过这样有趣的人。阿婆穿着一双黑色老布鞋,一件宝蓝色花衬衣,身后挂着一条大约三指粗的发辫,看起来像有八十岁了。它拎着一袋子菜蔬,一纸皮鸡蛋。一路上,阿婆就是在不断地骂,她在骂的是一个人,她骂他坑害中国农村的农民,说他剥削农民,说什么政策在什么时候就已经有了,但是他就是不愿意执行。后台,干脆又从他在各企业的贪污骂到他如何残忍,如何害死自己的老婆孩子,然后又骂到他的死,说他不敢怎样怎样,怕会死后被人怎样怎样,又说了死后多久哪里哪里回归。顺带着,她还转到骂另一个,骂他“一只手托三个女仔,两只手托六个”。
并不知道事实如何,只是未曾想到言论已经可以这样自由了。是吧,公交上才几个老人,我前面那个年轻妈妈还在一心给自己的小孩喂奶粉呢。
我的门票是用手机拍的身份证照片换来的,我就知道可以,毕竟这门票是免费的。
我跟着一个讲解员,他松松软软地说了一个又一个年份,但我总听得模模糊糊的,就和我看到的那些写在墙上的字一样。于是,我便只能从展览馆出来了。
出来后,我便坐在那个“教师食堂”前的长廊木椅上,听着人说,你屋企吾系装修咩,哇,坐系张甘个木凳度,一手抓住一个鸡肶,几威水下个喔;又见到有人踮着脚尖,身子伸得长长的,举着手机探进“教师食堂”去,不知道要拍什么。本来我是跟着一个带圆顶帽子穿格子衬衫的男人。他应该是在直播。只是不不知不觉跟丢了。随后,我又遇到了一个旅行团,旅行团的导游比我想象中大很多,一看他,我还以为他也是一个讲解工作人员呢。我跟着他们,一直听他们说这是“教师食堂”,这是“学生处”,这是“校长室”,这是“学生宿舍”。那里的学生宿舍整整齐齐的,被子床单都整整齐齐的,就和房门的油漆一样,整齐得发亮。而且,里面还有两台空调,也不知道是不是格力的。
走得累了,于是我又躲到一旁坐了下来看小说,白先勇的孽子还有两百页。
直到太阳刚好爬过了屋背,我才又起身。
这里面是油画的,如果有兴趣可以进去看看。我又遇到那个导游了,他还带着那顶旧色的帽子,我一眼就记起他了。这是叶剑英,这是陈毅。他大概又要一副一副介绍上面的画了,真是难为,明明画边上有说明文字的。不过,叶剑英真的帅。
在一面挂着音符的墙前,那个旅行团才宣布“自由活动”了。而我却意外地发现那个旅行团有一个精致的老男人。老男人看起来六十五岁以上,梳着湿湿的背头,头顶就托着一副太阳镜,皱皱的脸庞上挂着一条下弯的嘴,穿着一身与他表情一样不羁的宽松浅蓝色牛仔套装。当然,他最精致的地方在于他的左边口袋——里面竟放着一把肉色的小梳子。我见过包包里有梳子的男人(我自己就有),但我是真的没见过把梳子直接装进裤袋的男人,厉害厉害,可以可以,666。佩服之余,我便跟了他好一会,直至跟到我的理智在骂我是变态时,我才咬牙转身离开。真是遗憾,始终没拍到那枚梳子。
我出到了门外,继续看小说。
门外比门内吵闹得多了。各种围着丝巾的女人,各种学生,来了又走,走了又来。
我帮三个中年男人拍了五张照片,其中一个,穿着亮棕色灯芯绒裤子,蓝白格子棉衬衣,很是张扬,因为另外两个都只是一身暗淡的灰色外套,灰黑的老男人式西裤,像朴素的教书或低调的单位领导。我拍照是很敬业的,不可以辜负任何一个定格的时间。于是我便给他们拍了五张,他们也那样瞪着眼,直着大肚子,足足“端”了五分钟。后来,我又给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拍了两张照片。他那是一只旧得快门已经褪色的数码相机。他说,这个按到底就可以了,他又说,一张半身的,一张全身的。他穿着牛仔裤和宝蓝色毛衣,戴着墨镜,一头白发,很精神。后来,他们和我说了几句谢谢,就出去了。听着他们应该是北方人,他们的谢谢都带着翘舌。
太阳悄悄从树梢间消失了,门外的人也依稀了许多,那个随时警惕有人吃东西的工作人员又回到了他那个用红色带子围起来的三角站台。我想,我肯定又无法等到魔术时间了。
正好,小说也看完了,手机还剩下百分九的电量,要快去坐船了。
我想,我肯定很喜欢坐船,因为坐船是不会坐到反方向去的。因为码头只有一个,真好。
2020.01.05
广州,黄埔军校旧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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