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坊的活儿多得吓人,直到夜灯挑罢三回,管事的才叫生子这般大小的孩子们回去歇着。大壮用头巾装了两个馍,想带回去给娘吃,被管事的截在门口,谩卷了一顿。巧的是李掌柜刚好路过,把管事的申斥一顿,又叫他给大壮拿了三个馍,大壮趴跪在地上,邦邦地磕头。李掌柜笑着扶起他,叫他赶紧回去了。
生子犹豫着往外走,被人群挤得几个趔趄。在迎面看见李掌柜时,默默低头挪着步子。李掌柜好奇地问道“诶,小师傅,这都很晚了,抓紧回家吧。”
生子见李掌柜满脸和善,缓缓开口说“我……我想等师父一起走,可听人家说师父他们要通宵地干,我怕……我怕师父累着,他的腿干活时间长了会肿……”
“哦,真是个孝顺的好孩子!你师父叫什么,在哪个坊间?”李掌柜笑问。
“我师父姓李,他是坊间里的老师傅了,我……我不知道他在哪个坊间。”生子满脸期待地说着。
“哦,是老李啊!也对,他年纪也大了,不能叫他跟年轻的时候一样干活儿了,你先回去吧,我明天跟你师父谈。”李掌柜若有所思地说着,看生子慢慢走远了。
不至于吧,老李也是这样的人吗?这几天拼命加工加点,确实是挺累的,不过我这帮人平日里不是挺肯干、认干的吗。再说我给的工钱也不低了,是平日里的三倍还多。每顿饭伙食也够硬的了,连着六七天杀猪宰羊的,肉哪一回不是一炖一大锅。
这连着三天了,每天都有几个小学徒来我这里诉说他们师父不是这儿难受,就是哪儿不舒服,求我让他们少干点儿活。我也不想让他们这么拼命啊,钱是挣了把我这几个师傅累趴下,我这纸坊还开不开。
可没办法啊,我也是刀架在脖子上了,这几天为了伺候好这几个衙役老爷,每天他们吃喝花销,外带从这儿拿,时间长了也不是个办法。我现在就求赶紧完工,把这几尊神抓紧送走,挣的钱哪怕一半都给师傅们,我也认可了。
这些我都掏心掏肺地跟师傅们说了,他们怎么就不理解呢,我这些年对他们可不薄,前两天听见小学徒来求情,我还算同情,给拿两个钱。现在管事的透信给我说就是老师傅偷懒,不想干活,底下指示徒弟来求情,说就是瞧掌柜的心眼好,好欺负。我还不信呢,这连着三天了,没准真是这样的呢。可老李跟着我快二十年了,他也会这么做吗?李掌柜夜里在床上辗转反侧,来回想这几天的事,睡不着觉。
第二天早上的捞纸坊间里,老李打了个哈欠,从缸边儿挪到人群中坐定。差不多有二十来人,或倒或卧,也有在泥土地上一躺就呼呼闷睡的。
“诶,我说老李,多大岁数了,干嘛那么拼命?”老李身后一个四十来岁的师傅说道。
“就是,前个儿没叫你那是掌柜的心疼你,我们还没有这待遇呢!干嘛非得找补回来,比我们都多干了俩时辰!你是铁打的啊!”挨着老李坐的师傅缓缓坐起来问道。
“别说那个,人家李师傅能者多劳嘛,是不?”另一个面色黝黑的小伙子冲老李说着,又环顾了下大伙儿。
“什么多干少干的,我乐意给掌柜的出力!”老李没看任何人,兀自喊了这么一声。
见众人讪笑,老李独自跑到缸边儿倚坐了。老张刚好被他们的笑声吵醒,见老李独自坐在人群对面的缸边儿,起身走到他身边坐下了。
“又耍脾气了?”老张问道。
“没有!”老李没好气道。
老张和老李是第一批进到纸坊的老师傅,老张比老李就晚进来半年多,快二十年的老朋友了,平日里无话不谈。岁数大了便没什么话了,抽烟的时候闲扯两句也就是了。
“他们爱说啥说啥呗,诶,听说了吗?管事的议论那个事?”老张问道。
“啥事?”老李说。
“说是有的好偷懒的,叫自己徒弟跑掌柜的那儿去诉屈,好让自己少干点活儿!”老张详细道。
“没听说。”老李说。
“哦哦,兴许是编的瞎话呢。”老张倚着缸又迷糊一会儿。
师傅们休息了半个时辰后,开饭了。
今天早上的伙食竟然是清炒萝卜和白菜熬豆腐,主食是窝头。大伙儿惊疑了半晌,有的藏不住话的就说吃这么素,哪有力气干活儿!盛饭的不言语,管事的可不答应,带着两个人提着棒子就过来了。
管事的近前喊道“给你们吃,给你们喝!就知道耍懒,使阴谋诡计,叫自己徒弟给师父出头求情,算个什么东西!掌柜的仁义也就罢了,但是这个坊间归我管,我可不是好惹的,今儿个告诉你们,就这饭,爱吃不吃!还有今儿个还量足,管你们饱,惹恼了我,明儿个管不管你们饱,还不好说了!”
“诶,管事的,你说什么呢!谁让自己徒弟求情去了,你叫出来我们看看!”一个师傅义愤填膺道。
“主事,您可不能这样啊,大家伙累了大半宿了,吃这个真干不了活儿啊!”黝黑面容的小伙子说道。
“哼哼,还装呢!要是两三个我都不说!最少得七八个不要脸的在你们中间,仗着掌柜的倚重,倚老卖老,叫一个十几岁儿的孩子跑掌柜的面前求情,这个说我师父腰不行,那个说我师父腿肿,干不了你晚来啊,早走啊!扯什么谎!”管事的越说越激动,眼睛分明盯着老李在看。
老李气不打一处来,嗷唠一嗓子,窜到管事的面前,攥住他的襟领问道“你说的是我?我叫徒弟去求掌柜的了?你哪只狗眼看见的!”
管事的身后两个跟班手举棒子,就朝老李身上砸来。幸亏老张和几个师傅拦着才罢,他们把老李拽过来,管事的惊魂失色,稳了稳心神,骂道“好啊,你个老家伙!还反了你了,今儿个我非要教训教训你不可!”
说着管事的从跟班手中夺过棒子,撸胳膊挽袖子,举棒就要砸。李掌柜吼了一声放下,管事的才扔了棒子,退在一旁。李掌柜匆匆近前,喝退了管事的,又叫重新烧了肉菜,对师傅们好言安抚才罢。
又连着四五天,管事的总时不时找事,这个纸浸水透了,那个纸打薄了,总一副鸡蛋里挑骨头的样子。老李也越发觉得不自在,终于在一天晚上下工回家后,把徒弟生子叫到了炕沿儿前。
“师父对你怎么样?”
“我妈没了以后,师父对我犹如再造之恩!”
“哦,这两天干活儿苦着了是吧?”
“不苦,师父,您辛苦了!”
“我辛苦?我辛苦你他妈就跑掌柜的那儿去求情,让你师父少干活儿,多歇着,有没有这回事!”
“师父,我没有!是那天我下工,碰到掌柜的,掌柜的问我怎么还不回家,我说想等师父一起走,我是说了怕您干活儿时间长了腿肿,就为了扶着您回家!我没求掌柜的让您少干活儿!”
“唉……我还怪人家呢!我怎么这么不要脸!我不要脸,不要脸……”老李听着生子说着,掩面叹息,怒从心头起,喊着直扇自己嘴巴。
“师父!生子做错了什么!您别生气了!”生子急忙上前,拉住师父的手哭喊道。
“你个假少爷秧子!你师父就是个劳苦命,就是个给人家干工的下等人,你凭什么跟掌柜的说我腿肿,我乐意肿!还用你扶着我?我自己爬也能爬回来!我不干活儿,怎么养活你,你长大要讨媳妇,你娘临走托付我得叫你成家,娶媳妇,没有钱谁跟你!我现在不干,以后带你要饭去吗!”老李说着眼泪涟涟了。
“师父,生子知错了!明天我就去和掌柜的说!”生子诺诺连声道。
“不用,你去睡觉吧,大人的事小孩不懂,回来我跟掌柜的说开吧,去吧去吧。”老李叫生子回自己的小屋睡觉了。
这个院子里就这么南北两间茅草房,老李住北房,生子睡南房,冬天钻风,夏天漏雨,平时顺着墙沿掉土渣。这都是老李早先置办下的,要说这房子年久失修,怎么不修补修补呢?老李得留着钱给生子娶媳妇呢,他这辈子教了不少的徒弟,出徒的有本事的也不少,但生子是他唯一从小养到大的。
要说生子的身世也算悲惨,他的爹娘不是本昌人,是邻省茂城人。生子娘怀生子的时候,正好长毛子特别猖獗,那会儿衙门紧抓壮丁,把生子的爹给抓了去。可没多久茂城就叫长毛子给攻占了,生子娘随着逃难的人辗转多地,最后到本昌的时候,难产出血,被刚下工的老李救了。
老李把她送到家里,急忙请稳婆接生,老李做了八九盆热水也不见孩子落生,跟着着急。生了整整半天,这才见一个小男婴呱呱坠地,出生就笑,稳婆都觉得不可思议。他娘给他取名叫生子,就为了纪念生他是有多难。
当时生子娘对老李千恩万谢,打听到老李在纸坊做工,求他无论如何收下生子为徒,让儿子学个吃饭的本事。于是老李在院子里盖了间南房,让生子母子居住,备齐吃喝用度,收养下母子二人。生子娘在生子六岁时染病而去,临死前紧握住老李的手,求他一定给生子成家,娶媳妇。至于生子的爹音信如何,生子本应姓什么,生子娘这么多年绝口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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