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咽气
陈伟早上起床后发现叔叔爱国不知什么时候晕倒在院子里了，他赶紧喊醒媳妇，两个人把爱国抬回炕上。陈伟给村里的医生打电话，他媳妇小玲看情势不是特别好，于是开始通知家族的人。过了一会儿，家族里的男人一个一个都过来了，医生也来了，看了之后什么也没说，摇摇头，摆摆手，走了。大家都知道不太好，开始准备起后事来。
灵床，入殓的衣服，送爱国上路的小物件，很快就准备好了，那爱国却还躺在大炕上喘气，看上去不象马上就要断气的样子。大家屋里屋外守着，不知道是谁拿了一幅牌九来，就在外屋支了张桌子，打起牌来了。
一直这样熬到了下午，又到了晚上，夜里十一点多的时候，爱国还在喘气。大家对陈伟两口子说：小伟，小玲，你们先盯着点罢，看样子也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俺们先回去了，有什么情况打电话。
第二天，爱国的两个姐姐急急忙忙地赶来了，下午，他在省城的三哥建国也赶回来了。晚上，家族里的男人们陆陆续续也都来了，屋里屋外一群人又摆了两桌牌局，等着爱国咽气。到了深夜，还是没什么动静，人们又陆续散去。这次陈伟两口子压力不像第一天夜里那么大了，毕竟今天有大姑二姑还有个叔叔做伴呢。
第三天，大家都开始说笑话了。
嘿，这老头，生命力还挺强。
你说他有啥不放心的呢，咋就咽不下这口气。
爱国两个嫂子还偷偷嘀咕：活着的时候就讨人嫌，死都不给人来个痛快的，他不知道大家伙儿工作啊生意啊都忙着呢。
第四天夜里，大概凌晨两点多，守夜的人散去没多久，爱国开始抽蓄起来，不一会儿，圆睁着两眼，脚一蹬，直挺挺地就走了。
这时候在旁边守着的是他的三哥建国。建国把陈伟小玲叫起来，开始通知家族里的人。
每个刚入睡就被叫醒的人都松了一口气。
这种事情大家响应的都很及时，虽然不待见这个爱国，但谁都不愿自己有这么一天的时候没人来帮忙。
二 出生
爱国生于1959年。他是他们家的第八个孩子。
大哥富贵出生的时候，日本鬼子还在。有一次为了躲鬼子，村里二十多口子人藏到玉米棒子地里，富贵娘抱着他，他不知怎地哭起来，因为怕鬼子听到顺着声音找过来是，他娘捂住了他的嘴，不成想捂得太严实，就这么捂死了。不知道是不是为了弥补这个心灵上的创伤，老陈老两口在此事之后繁殖能力特别强，以八年六个孩子的记录让全村人羡慕不已，村里的男人都跑去向老陈讨秘诀。
日本人投降前一年生了老二宝贵，也就是陈伟的父亲，前年死于中风后遗症。两个闺女都是建国前生的，后来分别嫁到邻村，生儿育女，平平淡淡地过日子。老三建国，生于四九年冬，后来机缘巧合去了省城，老四援朝，老五爱党，都在村里务农。
爱党出生后，老两口休养生息了几年，大家都以为他们繁衍后代的能力就此消失了，谁成想到了1959年，在老陈四十六岁高龄的时候，又生了个爱国。
爱国出生的时候，家里一粒米都没有，连铁锅都拿出去炼钢了，每天从生产队的大食堂领来的饭食，根本不能解决全家人的饥饱问题。他出生后连续三年大旱，颗粒无收，从大食堂的领来的饭食连喂饱这个只会哇哇哭的娃娃都不够，哥哥姐姐们都认为是这个新来的弟弟给大家带来了灾难，都对他非常不好。
三 命运
爱国的生命力非常顽强，虽然是没吃过几顿饱饭，处处透出营养不良的样子，但还是歪歪扭扭地长大了。
八岁的时候，一个突发事件，彻底毁了这个在不幸中出生成长的孩子。
那年村里有一个公开竞选，陈家的老九金与村里另一个大家族李家的老墩子被列为候选人。陈家人自然会选老九金，李家人也只会选老墩子，双方势力均衡，若只论各自家的选票，还真是旗鼓相当，难分胜负，因此村里其他人家的选票就十分重要了。于是陈家和李家各自施展出浑身解数，开启了如火如荼的抢票活动。
那天爱国跟着老爹陈大水去串门子，其实说白了就是去拉票，同行的还有陈大水的一个叔伯兄弟。两个人带着孩子刚进那家门，李家的几个人随后也进来了，火药的味道瞬间飘满整个院子。那家主人觉得挺尴尬，不停打圆场。然而口角最终还是起来了，话越说越难听，直到双方都开始问候对方的列祖列宗。陈大水的叔伯兄弟越说越气，照着离他最近的那个李家人就是一拳，大战开始了。
闻讯赶来的人越来越多，陈家与李家的族人大多数都卷入这场厮打，双方越战越烈，什么棍子棒子各种农具都抓在手里乱打一通。起初来劝架的人只怕妨碍着自己，都跑得远远的。
打着打着，从人群的吵嚷中钻出一声尖利的惨叫，大家都停下了手徇声音望去。
只见八岁的陈爱国倒在地上，腿下一滩鲜血。被怒火燃烧着失去理智的陈大水此时才想起孩子是跟着自己来的，他赶紧扔了手里的棍子，扑过去抱起孩子往家里跑。
由于双方打得厉害，竞选没能如期进行。因为李家人打伤了一个孩子，上级领导取消了李家老墩子的候选资格，陈九金不用投票就赢了。
陈爱国性命无忧，只是一条右腿长歪了，可以走路，但右腿抬不起来，只能走一步拖一步。
瘸了的陈爱国彻底成了家里的累赘。
最初两年，陈九金经常来照看一下这个侄孙子，有时还会带个白面饽饽给他吃，其他人也都看着他的脸色行事，对这孩子都还不错。然而当时间冲淡了人们关于那场混战的记忆，这个小瘸子所面对的便只有嫌弃与嘲笑了。同龄的孩子都能去挣工分的时候，爱国只能在家里吃闲饭。
四 余生
随着年纪的增长，爱国娘常常想起当年那个被自己亲手捂死的大儿子，有一段时间，闭上眼睛就能想起大儿子有时哭有时乐的样子，而这张小婴儿的面孔最后与爱国的脸重合了。爱国娘开始认定这个爱国其实就是那个死孩子重新投胎来给自己当儿子了，想不到，这一辈子也没有保他周全。越内疚，越心疼，此后，老娘对爱国越来越好，越来越宠。有这个剽悍的娘做后台，从表面上看来别人对他也亲切些了。
后来，姐姐出嫁了，哥哥娶了嫂子，有了侄子侄女，生产队也把地分了，各家种各家的，旱涝收成自己负责。大水觉得人多好干活，这一大家子人就是他的资本啊，他坚决不给孩子们分家。当初人口多都吃不饱是他的愁，现在分地单干了，人口多却成为他的优势了。爱国呢，也能跟着到地里干些不用出力气的小活了。地里没活的时候，兄弟几个也琢磨着去集市上做点小买卖。老三建国是最能折腾的，经常往外面跑，倒腾点村里没有的小东西来，爱国力气活干不了，却可以蹲在集市上卖东西。
大水老两口几次琢磨着给爱国找个媳妇，托了几次人，还相看过两回，但这件事终究没能做成。
这一家子的日子越过越好，孙子孙女一天天长大，矛盾也就跟着来了，几个儿媳妇开始吵着要分家。
最后大水合计了一下，还是把家给分了。分完之后，大水把四个儿子叫到跟前，郑重对他们说：“你们几个都是有出息的，现在我跟你娘住的这三间房子，连这个院子，你们就甭惦记了，等我跟你娘走了，这地儿就归你们六弟，让他养老用。你们觉得呢？”
兄弟四个互相看了一眼，建国首先表态：“没问题，爹，我们完全同意。”宝贵和援朝爱党也表示没意见。
爱国跟着爹娘，日子就这样过了二十几年。
五 纷争
大水先走了一步，一年之后他的老伴也去陪他了。又过了两年，老二宝贵中风，失去了嚼咽的能力，挣扎了一个多月也闭了眼。时间不长，宝贵媳妇查出得了肝癌，利利索索地就上路了。
这时的爱国已经五十多岁了，这个年龄不算太老，但爹娘去世之后他变得多病多灾，竟渐渐露出了下世的光景来。
老三建国作为家里最有权威的人，把两个姐姐三个弟弟叫到一块儿，商量给爱国养老的问题。二哥宝贵没了，他儿子陈伟也被叫来参加这次家庭会议
。建国提议由陈伟给爱国养老送终，等爱国百年之后，他的那处宅基地归陈伟所有，一来这个苦了一辈子的六弟可以过几天安稳日子，二来陈伟家经济条件比起其他侄子要差些，这也算是对他的一点照顾吧，两全齐美的事。两个姐姐是没意见的，她们本也没有发言权，当然也没有继承财产的权利，这件事无论怎么处理也与她们自己的利益无碍。爱国和陈伟也都同意了。援朝也表示认可。爱党开始有些犹豫，看到大家都这么决定，也没说什么。
陈伟回到家跟媳妇儿一说，两口子就把五叔接到家里来。小玲是个实诚人，对于这个五叔，她尽心尽意，伺候得周周到到。五叔的那处房——她也盘算好了将来给儿子盖新房用。儿子娶媳妇肯定是要盖新房的，现在买块地宅基地太难了，那价钱对于他们这种不富裕的家庭来说，实在是一座大山。只是她不知道，五婶早就为这事跟五叔吵得不可开交了。
五婶是个精明人，从她公公大水下葬的那天起，她就开始打那处老房子的主意了。房子虽旧，但地值钱啊！她实在想不到老三竟然这么偏着陈伟，也恨自己男人不争气，怎么就同意了他们呢！所以，陈伟那边把他六叔接家去照顾，而他五婶这边已经开始运作筹划，准备逆转乾坤了。
这个精明的女人知道建国很敬重两个姐姐，于是她隔三岔五就跑大姑姐家去，声泪俱下，表白自家男人多么心疼那个六弟，自己的儿子陈鸣多么喜欢他们六叔，自己不能照顾那个苦命的兄弟有多遗憾。终于在五个月之后，两个老姐姐再也没办法忍受这种感情丰富的表演了，就把建国从省城叫回来，要重新商议六弟的养老及财产处理。最后商定爱国由爱党援朝和陈伟按月轮班抚养，房产日后再说。
六 尾声
小玲病了半个多月。但病归病，轮班到他们家的时候，陈伟还是乖乖地去把五叔接过来。
两年之后，一个冬天的清晨，陈伟起床后就发现晕倒在院子里的五叔。
一族人终于熬到了爱国断气，陈伟本意既然五叔是从自己家走的，自然应当把灵堂设在自己家，但族里的年轻人早就在五叔五婶的指挥下把爱国抬走了。
爱党的儿子陈鸣成了这个葬礼的承办人，出殡那天由他来摔灵发丧扛招魂幡。
陈爱国就这么结束了他在这个世界上的这次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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