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宝木笑
经常健身或者跑步的人,可能会有这样的经历,突然有一天你想打破一下平时的训练计划,没错,就是“飙”一回。这一天一直佛系的你狂奔10公里,最后冲刺数百米,或者无间歇做超级组,最后配上15分钟以上的HIIT。你感觉自己已经窒息了,你的肺好像不存在了,你用手支撑着双膝,低头看着自己的汗水仿佛刚刚开始的雷阵雨,一大滴一大滴落在脚下,其实你在想着别处……你可能想,累死丫算了,麻痹我就一废柴啊……而后是无尽的叹息,你明白大部分人不是累死的,而是憋屈死的,特么也三十好几了,吃啥啥不剩,干啥啥不成,奔四的路上,上班如上坟……
前段时间流行“90后初老”的说法,但毕竟人家90后在说这个话题的时候,多半带着一些游戏人生的幽默——虽然90后活得也很不容易,但至少人家还有青春的尾巴可抓。但“初老”这个词儿对80后就显得没那么轻松了,没人笑得起来,因为80后渐渐明白自己从未游戏过人生,而是人生一直在游戏自己,说白了就是总以为自己在游戏人间,到最后才知道被生活玩儿腻了的就是我这傻波依。不是说好了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就能考上好大学,找到好工作,迎娶白富美,当上CEO么?不是都说好了要我当21世纪的接班人么?怎么21世纪都过去快20年了,还没人来和自己联系啊?
在充满大时代、小时代和青春荒诞的气味里,80后糊里糊涂长大了,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好学生最后人生幸福的剧本只是极少数人在上演,更多的80后在柴米油盐的现实中渐渐看清自己平庸的本色,就像逐渐走样的身材让你捉襟见肘。但是有些事儿依然惯性着前行,比如抽中华,那是交际,点上中南海点八,那才是江湖。城迟的《我和这个世界不熟》里的李小城蹲在学校大门对面的小卖部抽中南海点八的形象,某种意义上已经成了一个符号,那是致青春的味道。10块钱的价位,外烟的味儿,白色的过滤嘴,像极了李小城这样的80后,当物质世界让我们疲软,我们却依然坚守着一种叫做“范儿”的东西。这种情绪一直延续至今,在老北京的江湖,你撒一包软中华,只能收获不屑和敌意:你丫挺的嘚瑟什么?你丫就一没见过市面的土鳖。
只有悄默声儿蹲在你身边,像牛楠那样贱次次地蹭一根李小城中南海点八的,那才叫兄弟。这就是《我和这个世界不熟》的调调儿,有的小说以情节奇崛爆燃,有的小说以叙事技巧取胜,有的小说以主题深刻流芳,但还有一小部分小说就像城迟这本一样,讲究的是一种腔调。本以为自己是个嬉皮,却最终不遗余力地活成上班族的城迟,在34岁的时候终于明白一个事儿,原来80后也会老,与其为了别人的梦想猝死,倒不如索性致一把青春。《我和这个世界不熟》并不是写给所有人的小说,它的腔调就是一根儿点八——只递给懂我的人。83年出生的城迟想写给那些同样意识到自己初老的80后,而不是那些城府日深的成功者,也不是那些颓到谷底的自毁者,更不是那些依然整天打鸡血、灌鸡汤的巨婴症傻×。
其实,《我和这个世界不熟》书名本身就明白亮出了自己的性格,那是一种充满人间烟火气的市井和江湖,带着一种混社会的哏和轴——不对撇子的请自行走开,用郭德纲相声里的词儿就是“我跟你过介个么”?这样的故事一定是粗粝的,而且带着底层老百姓生活的那种泥泞,诗和远方是生活的整容广告,眼前的苟且才是命运的原貌。1998年,怀揣着清华梦的学霸兼校草的李小城,一定不会想到18年后自己会在一个名叫川陀的破烂拳馆打工。他更没有想到,18年后又是一条好汉的不是他,也不是他有黑社会背景的铁子牛楠,而是那个当年瘦瘦弱弱、头发枯黄、习惯了被同学霸凌的小女孩阿九。那个失踪了18年的小女孩儿回来了,而且是踢馆来了,她只带着一副拳击手套,还是那道断眉,还是丧气十足的沉默,但梳着脏辫、肌肉结实的她早已破茧成蝶。
这是一次恍如《美国往事》的述说,叙事节奏和故事完成度都把握得很好。《美国往事》透过几十年后回到纽约的Noodles的视角,展开了对当年街头黑帮生活的回忆,当下和当年,现实与梦幻,各种闪回和眼前图景交织成了一副色调沉重的画卷。《我和这个世界不熟》则是某种定点闪回的手法,因为阿九的强势回归,几乎已经被生活同化成透明的“拳馆扫地僧”李小城麻木而尘封的记忆也随之被打开。1998年对于李小城和阿九来说都是极为特殊的年份,那一年李小城18岁,阿九17岁,同班的他们仿佛生活在两级,但住楼上楼下的他们却成为最好的朋友,继而品尝初恋懵懂的滋味。面对着一个不到一百一十斤的女生,先把拳馆体重200斤曾经还是武僧的大黄牛直接击倒,继而将曾经代表北京西城区出战美国大老黑,以TKO赢得人生第二十四场拳赛的和尚直接击飞,李小城仿佛处于一个迷离的时空——1998年的往事不断闪回,故事在现实与往事中不断穿插,小说完成了一次充满故事张力的蒙太奇。
这不是一本正能量的教科书,更不是鸡汤教的青春之歌,用“丧燃”这个词儿形容这本书和故事里的人不但挺酷,而且贴切。它的调子很像《这个杀手不太冷》,李小城和阿九用满满383页的北京往事,重复着玛蒂尔德和莱昂的那段对白:“人生总是这么苦么,还是只有童年苦?”“总是这么苦。”那是1998年的北京,李小城和阿九住在北京西城的一条街上,那是长安商场以北,二七剧场曾经开业的地方。他们住在八九十年代北京最多的那种红砖板楼里,剧场改成了游戏厅,街边开始卖打口碟,小混混一窝一窝地打群架,下岗潮打碎了皇城根儿老一辈顽主最后一点儿自尊心……那英和王菲《相约九八》,本山大叔还是央视春晚的台柱子,“九八九八不得了”,马上准备跨世纪……
但对很多人来说,跨世纪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儿。“丧燃”这词儿听起来挺酷,但当年的“丧”并不是现在这种无病呻吟,在那个人人都相信自己是21世纪接班人的年代,“丧”代表着一种生活的苦难,是冰山在海面下玄色的臃肿,让人无法呼吸。阿九很“丧”,18年后很“燃”,我们和李小城一样,只见到她的酷,却不知道她背后的苦。阿九的父亲在她三岁的时候荒诞地死去,不是黑社会的他在一次黑社会街头斗殴中被双方携手几乎剁成了肉泥,只因为卖肉的他出来看热闹的时候,忘记把型号很大的玄铁菜刀放回铺子里,于是被双方误认为是对方出的奇兵……人生的苦难就是这样总是以荒诞开篇,然后以悲剧结局。阿九跟着母老虎性格的母亲改嫁,没想到母亲又跟着一个男人跑到上海去了,从此音讯全无。继父是个酒鬼兼赌鬼,自从母老虎跑了之后,家里便就又多了一个色鬼,12岁的阿九最终被继父施暴……
让我们荡起双桨的除了歌声,也许还有背后猛扑过来的禽兽和恶鲨。这样的阿九离开了学校,在社会上晃荡,她是半死不活小店里的售货员,她是幻想着攒够一万块钱就去远方的未成年少女,她像哥们儿一样对李小城说过20多次“李小城,我喜欢你”,最终在悲观主义的日常里被生活百炼成了一块废柴。生活一点儿也不像一盒巧克力,却更像街头的烧烤摊儿,你若光纤,便是人生一串,你若废柴,便是黑炭一盆。只是这个世界总会有人觉醒,总会有人明白燃烧自己不仅能照亮别人,还能烧死仇家。时隔多年后李小城才知道当年并不是阿九怀揣着《在路上》去诗和远方了,那不是“丧燃”的套路,阿九是跑路了,没带任何东西,只一身快意恩仇。
1998年的那个周六早晨,阿九跑回家看《洛奇》,那是她看过不下三十遍的电影。继父宋财喝得烂醉回家,冲过去把阿九按在床上,试图再次施暴,畜生还撕碎了阿九唯一一张和亲生父亲的合影照片,一切都继续在“丧”的道路上默默狂奔。然而,“丧”到谷底除了“死”之外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燃”。胡同老炮恶三做的唯一一件好事儿,可能就是教会了阿九拳击的基本套路和技巧,“肘要紧贴住你的肋骨,拳要护住你的下颚”。阿九“听见身体里有破碎的声音,声响所带来的不是毁灭,而是蜕变”,她只擅长一拳,但这一拳她冲着那畜生打了上百次,持续了整整三分钟,打碎了禽兽的每一颗牙,“三分钟后,宋财像烂泥一样颓然倒地”。而这个时候的阿九,完美诠释了什么才是“丧燃”的真谛,那是一种近乎心死的平静,那是一种看透人性的冰冷,那是一种毫不迟疑的决绝,那是一朵带着北京往事的鲁冰花:
“阿九拼命调匀呼吸,坐在水泥地板上,她把宋财的右手放在怀里,一根一根掰断,每一次骨头折断的声音都是这场告别的注脚。”
说实话,在那个瞬间,会让人想起东野圭吾《白夜行》里的雪穗。然而,优秀小说写作者的潜质就在于他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他的文字是激扬而克制的。最终,阿九没有成为帝都的雪穗,因为那就不是中南海点八,80后初老的丧燃青春了,阿九最终像很多那个年代的边缘青年一样投奔了江湖,一走十八年……马尔克斯说:“一个人最初和父亲相像之日,也就是他开始衰老之时。”这话一点儿不假,在这十八年里,沧海桑田,物是人非,36岁的李小城越来越像他那个帅得一塌糊涂的老爸李洗天,当然也像他老爸一样渐渐选择与生活和解,开始懂得与生活勾肩搭背坐在街边烧烤摊儿撸串儿喝北冰洋……
但当年北京西四城的那些青春故事,会在某个瞬间让李小城这样的80后初老猛醒,让他们明白“丧燃”其实是一种常态,又有谁的青春不“丧燃”呢?《我和这个世界不熟》的语言风格和叙事腔调很王朔,幽默诙谐,充满调侃和嘲讽,很顽主,也很老炮,带着老北京特有的智慧和自嘲。当李小城说出“上高中时,我总觉得世界只是我幻想出来的程序,我喜欢的人是程序中的应用,我讨厌的人是程序里的BUG……后来,我彻底打消了这个念头,这个世界压根儿不是我创造的,我存在与否也根本无关紧要,我才是这个世界的BUG,连木马都算不上”,当这样“丧”的李小城面对几十个小混混还能依然平静地向前冲去的时候,我们终于意识到“青春丧燃”这种东西会在类似“北京往事”的背景板里代代相传——80后初老后的这种“丧燃”气息,难道不像《老炮》里在冰湖上冲向前方的六爷么?
是啊,50后的王朔应该是80后的父辈了,1978年王朔开始创作小说,从此中国文坛出现了“顽主”这个经典文学形象,那是80后父辈的“青春丧燃”。《我和这个世界不熟》冥冥之中将故事的叙事时间定在了1998年,那是80后的少年锦时。这不是一部要刻意讨好谁的小说,写的自我而倔强,却在不知不觉中击中了80后貌似逐渐坚硬的心扉。更重要的是,更多的年轻人也会因此想到自己,80后的1998不就是90后的2008么?不就是00后的2018么?如果已然逝去,那就留住回忆,如果正在经历,那就别让自己后悔。
也许,这就是这本小说所有的主题,就这么简单,没有任何故弄玄虚,但是直接、清爽,也美丽,就像1998年最后一次向李小城表白时穿着碎花儿裙子的阿九。城迟的文字里带着京味儿,也带着王朔的腔调——从不和你说什么大道理,也不想表达什么“深刻主题”,今儿咱们就是萝卜皮儿、花生米儿、切个松花、拌个菜心,整点儿小酒,抽抽点八,顺便聊一聊那点儿你我都懂的往事。
那里有我们丧燃的青春,还有曾经差点儿就能和咱们白头到老的姑娘……
“如今距离一九九八年已经十八年了,我试图回忆阿九的脸孔,除了他的侧脸,五官逐渐模糊。有人说,对于一个人的记忆,总是从这个人的声音开始失效。我偶尔会回想阿九的嗓音,清脆但夹杂了少许的沙哑,像是盛夏暴风雨后温热的空气。我踏实下来,我知道那恰如劫后余生的记忆,有些还残存在我的心里。但奇怪的是,我想不起阿九的脸。直到有天,我在豆瓣上不经意看见《花与爱丽丝》里的苍井优。瘦弱的脸庞,光亮的大奔儿头,笑起来眯成两条缝隙的眼睛,张开嘴两颗比例失衡的门牙,简直和阿九如出一辙。身影如空气,似乎不小心就和夏天融为一体,再也不见。”
——城迟•《我和这个世界不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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