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和的冬阳下，你穿着军绿色的厚棉袄，对着阳光，眼睛微微眯起，张开大嘴，啊啊两下之后，一个大大的喷嚏就响亮地打出来了。小小的我，坐在高高的石磨上，对着你咯咯大笑起来。因为我看到你不小心打出来的鼻涕，正在阳光下亮晶晶的样子啦！你和我一样，也挂上了一直被妈妈骂的鼻涕啦！
你的个子不高，可是你特别强壮。你只需用一只手臂，就可以举起我，然后，另一只手就能轻轻地托起我的屁股，将我稳稳地放到你的颈肩上。于是，小小的我就能够俯视所有的人，甚至将一直欺负我的哥哥远远地踩在脚底下。
寒冷的冬日里，我不记得一直陪伴着我的妈妈带着我做了哪些事，看了哪些有趣的画，听了哪些好听的歌，但是我一直记着自己最最渴盼的就是漆黑的晚上，你推开门看到我时，总能够拿出各种我最爱吃的东西，然后我就坐在你温暖的腿上，边吃边听着你和妈妈闲话家常。
夏天的晚上，你抱着我爬到高处，听身边的人们讲各种各样我怎么也听不懂的话。有时候，你把凉席铺在地上，躺在上面呼呼大睡起来，那呼噜声就像雷声一样响。我爬到你的身边，看到你的鼻孔里长出了几根黑黑的头发了。我用小手去拽，可是怎么也拽不到，反而惹得你揉揉鼻子，翻转身去背对着我了。不一会儿，你的“雷声”就又响起来了。
可我不敢再去拽那些奇怪的头发了。因为要是惹你不高兴了，你那双突然圆起来的眼睛，就会射出吓人的光来。说不定你那双大手掌也会打到我的屁股上，让我疼好长好长的时间。
有时候，你也会睁开眼睛，笑眯眯地对着我说：“丫头，你要是能把我的这一条腿抬起来，我就答应你……”你答应我什么，我不记得了，只记得你的腿好重好重，我用尽了力气也只是让它左右摇了一下下。妈妈也不来帮我，还在一旁笑话我。
这些就是不满6岁的我星星点点的记忆。那时候的我，一点点也不知道——那些日子竟然是你短暂的生命里，最最美好的时光。如果早一点知道的话，我一定多多地记得你的那些美好；如果时光可以置换的话，我甘愿舍去自己十年的光阴，只为换你多一年的美好。
6岁以后，我的记忆里很少再有你爽朗的笑容，只有越来越多的你皱起眉头，苦着脸的模样。那时的你，总是用右手用力地握着那只左手，那只一直插在衣袋里的左手。我知道那只手只会带给你麻和痛的滋味，可是你从来不愿意舍弃掉它。从妈妈的只言片语中，我知道你一直幻想着有一天，那只手能够重新灵活起来，就像小时候你抱起我的那样。可结果是那只手臂越来越细了。冬天，它也会和我的双手一样生出冻疮来。只是我的两只冻疮手会有时候疼有时候痒，而你的那只手无知无觉，就算出了血，也是一点儿感觉都没有。每年严冬到来之前，我和妈妈都会帮它戴上两副毛线的手套，又加上一个大大的、厚厚的棉手套，可它还是不听话地长出了冻疮。你说：“算了！不动的东西就是这样娇贵。甭管它！”可是我和妈妈都知道你心里是特别在意它的。
阴雨天将来之时，你常常会疼得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可是你从来不在任何一个人面前哭，即使是家人面前也一样。我十二岁就离开家门求学在外，每周回家一次。随着年龄的增长，在家里的日子越来越少。可是仅有的那些日子里，我也很多次地看到忍受不了疼痛的你，正用力地将那只伤臂甩向坚硬的水泥墙上，嘴里愤恨地骂着。
只要我还活着，我就无法忘记那时候你万分痛苦的模样，还有你紧紧皱起的眉头和那平日里很少听到的你的谩骂声。
这时候的你，也有笑着的时候。每当我主动帮你洗手的时候，帮你盛好饭菜的时候，夏日里为你及时拿来擦去汗水的毛巾的时候，在你的指导下学会干各种各样农活的时候，你就会笑着说有女儿就是好。
还有一次，你笑话我没有力气，要强的我怎会服气！于是，你竖起右手食指，让我用自己的整个右手去拜倒它。彼时，我已经上高中了。那还不容易！心里这样想着，我自然就兴奋不已了。殊不知，我两只手一起，使尽力气，才将你一根手指制伏，而你居然又不服气了，要求重来，还说让我和妈妈两个人拜你整个右手臂，也不会赢了你。我又不信了。那一次，我和妈妈两个人都输了，你得意地大笑起来。那一次，你的笑声又是那么爽朗了，和我6岁之前的记忆中一模一样。
我以为只要我将家里的债还清，只要我成家完成了你的心愿，只要弟弟也成了家室，你就会听我的话截去那一只伤臂，从此你不再那么痛苦，我也不再那么担心。我以为我会给你更好的日子，让你在完全老去之前也能够到处走走看看，赏一赏大江南北的春色，感受感受我与弟弟的孩子生活的幸福甜蜜。而这时候，你的眉头不会再那样紧紧皱起，你的心里也会撒满快乐的种子。我以为我还可以牵着你的手，在我工作的这个城市里慢慢地逛着，让你真正地感受到当初我坚持离开家乡离开你的原因。我以为我还有很多很多的机会，可以陪着你，照顾你。可是这一切，只停留在了“我以为”的世界里。
爸，今天是你永远离开我之后的第四个清明节。我没有回去看你，希望你在那个彼岸的世界里，安心快乐，不再有一丝一毫的苦痛。今生你没有给我机会报答您的恩情，来世，我们一定要再做一回父女。那时候，我一定再不离开你，经常陪着你，努力地，真正地，走进你的心里。
爸，你一定要给我这个机会，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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