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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乡手记】帮扶人和他们的帮扶对象:一段微妙的共生关系(微观看精

【返乡手记】帮扶人和他们的帮扶对象:一段微妙的共生关系(微观看精

作者: R4组诺黑鹰坠落 | 来源:发表于2019-02-16 15:12 被阅读10次

      春节到了,饶护士还在为自己的帮扶对象烦心。

  她的帮扶对象叫谢小梅,是镇上绝大多数孤寡老人之中的一位,去年评上了贫困家庭之后县里下了指标,饶护士作为帮扶人必须尽到职责,思想工作、物质补贴…少不了逢年过节送送礼,以示关心。

【返乡手记】帮扶人和他们的帮扶对象:一段微妙的共生关系(微观看精准扶贫)

  算下来,二零一八一整年,她就像是多了一个“新妈”,这个“妈“却常常脾气古怪、难以沟通。中秋送月饼,重阳送雄黄,每逢节假日必定要登门拜访,说几句关心话,可就算是这样,饶护士还是常常感到力不从心。

  她的帮扶对象,太难对付了。

  本应该欢欢喜喜度过的大年夜,却被一通电话扰乱了心绪,这一刻,听着电话里的那句:“…她说不知道什么帮扶人,从来没去过她家”,饶护士又气又急,这一句话很有可能让她的绩效大打折扣:

  “婆婆您先听我说…我来了那么多次,又是提东西又是问这问那的…我也不是什么有钱人,实话跟您说了吧,我家儿子也是在上大学…我们家就我一个劳动力,他爸也是下岗工人,我挣钱也很困难,没有谁比谁好到哪里去…”

  “您一句话,我的工资就要扣个几百块,扣来扣去一年到头还剩个啥啊…”

  “真的拜托拜托您了,下次县上打电话来一定要说知道…我哪次没说?您凭良心说说?党的扶贫政策我们也在宣传,也在跟您说了好多次,不是没说,您一竿子把我的工作打死了,我家孩子也要上学啊!就算我求您了!”

  半晌,饶护士终于挂断了电话,分配给她的两个扶贫对象,每个都不让人省心。

  作为基层卫生院的一名护士,她的饭碗是公家给的,自然也要积极响应公家的每项政策方针,其中就包括这项“精准扶贫”政策。所谓“帮扶人”,实际上是起到的联系沟通工作,镇上民智未开,很多人对基层政府缺乏信任,对国家的政策也持怀疑态度,这个时候,就需要一位中间人来润滑两者之间的关系,这个担子就落在了基层公务员的身上:只要是吃公家饭的,就得完成这项工作。

  国家的宏观目标,是在2020年实现全面小康,而2018年,全国仍有超过3046万贫困人口,打开搜索引擎,输入“扶贫”二字,能够看到各地传来的“喜报”。

  “XX县\市\省成功脱贫XX万人口”

  

【返乡手记】帮扶人和他们的帮扶对象:一段微妙的共生关系(微观看精准扶贫)

饶护士身处全国特殊贫困县——余姚县,这是所谓的西北欠发达地区,也生活着类似导演贾樟柯镜头下最具现实主义色彩的一批人,他们操着一口方言,并有着自己的一套处世哲学,没有意识到自己位于在时代的舞台中油尽灯枯、提早谢幕的演员之列。

  春节过年,许多外地的车辆涌入县内,大部分来自东部沿海地区,广州、福建的居多,当他们的各式各样的汽车缓缓开入这座小县城时,那条唯一的通县之路上挂着一幅鲜明的标语:

  “打赢脱贫攻坚战,建设美丽新余姚”,这句标语深深地印在了县里人的心中,作为“扶贫示范县”,上过央视新闻,上过红榜,受过表扬,地方领导尝到了甜头,争取把“扶贫成果显著”变成余姚县的第一标签。

  与此同时,国家也很重视这些小地方的“扶贫成果”,口号是“产业扶贫”,要“精准到户”,压力一层一层传达下来,到了基层,却让人焦头烂额,不知所措。

  饶护士心中不是没有怨气,这不仅仅在于帮扶对象的不配合,更在于生活中的种种不顺心。年关将至,基层卫生院十分忙乱,每天在外科的一层楼里来回奔波,按照她的话来说:“尽管身体没离开过一层楼,但微信步数却可以上万”,就算这样,一年到头的工资依旧只能勉强度日,并不能完全满足在外地读大学的儿子的开销,更不用说提高生活品质。

  她不懂“阶级固化”,更不懂“什么是精准扶贫”。她有很多很多问题,但这些问题却不是她能找到答案的,而有些问题——谁也没有答案。

  在心底,她深深地理解党和国家的政策方阵,愿意为之付出精力和热情,今年还赶着入了党:“扶贫政策怎么不好?国家心里惦记着贫困人口,要让他们的孩子受教育,要让他们的医疗有保障,怎么不好?国家的出发点是好的呀!”

  可是,为啥这份责任就落到了她肩上,还要牺牲她的经济利益?

  要知道,论起经济收入,她并不比贫困户多多少,虽说是公职人员,但却是最基层的角色,这样的她,还能扶得起其他两个处在边缘的家庭吗?除了这个问题,她还想问问县上的检察人员,一通电话打来,谢婆婆说没来,那是她老人家年纪大了,什么也不知道啊!每次去她家,牛奶也送了,照片也拍了,不是没有资料,但扣的却是实实在在的,饶护士一家的薪水啊!

  太多太多问号了,她却只能憋着,谁也不问,谁也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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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些时候,国家刚下扶贫指令,大刀阔斧的要做这件事儿了,一开始,很多贫困户的评定标准不够明确清晰,不够干净利落,没有一个绝对固定和明晰的标准,自上而下的扶贫数额也让基层干部难以执行,当初余姚县的上报贫困人口是多少万,分摊到每个乡镇的贫困人口数额就是固定数量的多少人,每个村,每个镇,凑也得凑齐这么多人。

  这就导致了很多其实并没有达到贫困户标准的家庭也评上了贫困户,当然还有最常见的、基层村官将一些空出来的贫困人口指标,给了一些利益相关户,“真正的贫困户没能评上贫困户”,也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差强人意的现实,这是一笔烂账,也是一起起说不清的民事纠纷,更是一部基层扶贫魔幻史。

  谢小梅的丈夫早年得癌症去世了,家里也有几个孩子,有的外出打工,一年下来收入还算可观,不是穷的揭不开锅,但说到贫困,放眼中国,她的确是在最底层的那一批人,饶护士理解,也支持国家的扶贫政策,但她心里还是绕不开的一个问题是:

  “我也很贫困,国家为什么不来帮扶一下我们呢?”

  “我可以自力更生,可我的能力,也实在是有限啊!”

  和她面临着同样困难的,是她的哥哥——饶俊。

  饶俊在一所乡镇中学担任教师,这所中学也无法避免“被县中、镇中强占教育资源”等问题,生源流失、学校硬件质量差、师资团队力量薄弱...家庭条件稍微过得去一点的、父母眼界稍微开阔一些的,早早地把孩子送到了县上读中学,留在原地的大多数是一群难以管教的留守儿童,他们有着共同的特点:成绩很差,不怎么爱学习,更要命的是,他们的家长也没受过什么教育,很多只有小学学历,或者初中没毕业就外出打工,提到孩子,他们最常见的态度是:“早点出来挣钱,别给我打砸抢烧就行!”

  也许是意识到这样一群“野孩子”的野蛮生长,究竟会给未来中国埋下什么隐患,国家开始重视留守儿童问题,但学校开设的“留守儿童之家”存在的意义只是留给县上视察时作为拍摄道具,心理健康老师也忙着给自家孩子买菜烧饭,不会介意前来倾诉的学生到底在想什么,唯一会做的事就是及时阻止他在学校范围内遭遇不测,出了学校范围?那就顺其自然吧。

  身在这样一所中学,四处都弥漫着妥协的味道。

  饶俊也没有什么远大志向,他很本分,在体制内安全的完成自己的工作——教书育人。他教“思想政治”这一门课,可连他自己也不明白,究竟什么是“思想”、什么是“政治”。学生们上课,百分之八十的人在打瞌睡,少数几个认真听讲的学生,还在来年春天开学的时候转学去了余姚县中学。

  他例常完成自己的工作,例常地备课,例常地在余姚县和乡镇间来回奔波。

  不想升迁,于是不在意学校生源流失的严重;没有那么倾注心力,于是学生选择退学,也尊重他们的个人选择。

  每个人的生活都有一大堆的事儿要忙,要焦头烂额,要心力交瘁,要忙得不可开交,如果能够在完成工作之外额外施加一点善意,就是恩赐了。

  饶俊不想,也没这个精力去施加多余的善意,最近额头上的头发又稀疏了,女儿在县城里读初中,他已经倾尽全力为她提供了最好的教育资源,但最近的一次期末考试,女儿下滑的成绩让全家人都感到失望。

  让人失望的事情一件又一件的的堆积起来,就构成了一个人的人生底色。

  于是他的身上开始散发着一种妥协的气息,那是和绝大多数中年人相同的绝望。王小波说“人生是一个不断受锤的过程”,一锤一锤下去,敲得人面目全非,敲得生活面目狰狞。

  但,现实又告诉他:你不能这样,你得从应付日常琐碎中抽出身来,扮演一个施加善意的角色。

  因为涉及到精准扶贫的教育问题,作为老师必须确保每一名在校生在来年开学的时候,依然能够整齐而安全的坐在教室里。为了实现这个目标,就要翻越他们那不通人情的父母、拮据的经济水平、落后的教育观念…等无数座大山。

  不出意料的,开学时,班上少了三张面孔。打电话过去,家长说:

  “读什么书,成绩那么差,不如早点出来打工,混碗饭吃!”

  饶俊深知这种绝望,在内心深处,他甚至还有那么一点认同。

  他每天教着毫无意义的思想政治这门课,而这一群学生的思想修养却从未受到一点影响,作为一个还算接受过完整教育、见识过更广阔世界的人,他清楚的看见了这群孩子以后将面临怎样的残酷现实,看见了这群孩子处于社会这个金字塔的哪一级(并被深深禁锢着),也明白在“学校里好好呆着”不过是一个温水煮青蛙的选择,这样贫瘠的教育资源并不能为他们插上“理想的翅膀”,更不会为他们塑造积极向上、拼搏进取正确的三观,更别提什么所谓“精英意识”。

  他们是被镣铐栓在了这里。

  他们之中的女孩儿,大部分会早婚,生子,在巨大的生活压力中艰难生存着;男孩儿,大部分会外出打工,在工厂车间或者洗发廊里谋生,不过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爱好:闲暇时候刷刷抖音,甚至,也拍拍抖音。

  但饶俊还是一个一个打电话去劝了,一次劝不好就两次,两次再劝不好就无数次,无论如何,人必须回到教室里。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把这辈子说过的“理想”“工作”都变着花样说了一遍又一遍,好说歹说,孩子终于回到了校园。

  望着教室里稀稀疏疏的二十几张人脸,他又感到了深深的无力感——就好像面对自己稀稀疏疏的头顶一样,好多事情你没有办法改变,却又永远都放不下,这种无力感进一步延伸为失落,再者,就是看轻一切的妥协。

  除了校园里的孩子,他还有其他三个帮扶对象。

  大年夜这天下午,他带着一瓶油,一箱奶,叩开了其中一位帮扶对象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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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位帮扶对象是位年事已高的老婆婆,平时跟着女儿在福建福州打工,吃住都在厂里,春节临近,女儿工厂不给假,老婆婆就一个人回了老家,偌大的、最常见的那种农村双层房屋,里面黑漆漆的一片,她搬着一个小板凳,在门口慢条斯理的剥着翠绿的葱苗。

  见到饶俊,她第一反应:“谁呀?”

  “是我,婆婆,我来给您送点东西。”

  “哦!是饶老师啊!”她急忙站起身,门前的葱苗撒了一地:“谢谢,谢谢…辛苦饶老师你了…”

  饶俊显得有点无措,他显然是很少经历这种场面,但他深知这种场合应该问什么样的问题:

  “您一个人在家?家里孩子什么都不在…今年怎么样?状况还好吧?”

  “身体还算硬朗吗?要多多注意身体。”

  婆婆很明白事理,连声说好,还依次和过来的三个人握手,以示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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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番寒暄过后,饶俊要求同行的人帮忙拍张合照:“学校里要求要有这些资料”,县上也会定期视察这些工作材料,拍照的人说:

  “你们俩靠近点!”

  于是饶俊僵硬的靠近了一点,露出微笑。

  完这项仪式之后,他松了口气,看了看照片——上面的两个人,还真的很像母子。

  天色渐晚了,路口很窄,饶俊在小心翼翼的倒着车。婆婆走了过来,站在一米开外的地方静静的看着他们,车子发动了,饶俊看向窗外:

  “老人家,我们走啦,您多多保重身体!”

   “好…多谢,多谢饶老师!”

    车灯照着前方的路,开辟出小小的一片光明,饶俊沉默地看着窗外,突然对同行者说:

“其实…贫困户们也挺懂得感恩的。”

“人,还是要有颗感恩的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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饶护士家里飘起了年夜饭的香味,饶俊此时正驱车在弯弯扭扭的乡村小路上走着,一个小时后,他们会在饭桌上相聚,饶护士的儿子也回家了,这个在外地念书的大学生从来都是饶护士的骄傲,但骄傲却有着相应的代价——孩子心气太高,眼光更高,饶护士一人的收入,已经很难满足他的需求了。

  年夜饭的桌上,大家其乐融融,饶护士讲了一个笑话:

  “我的同事李护士,你们都认识的,她的帮扶对象,昨天给她提了两只鸡过来,逢年过节的李护士给她的红包,那个老婆婆也是收都不收的…你看看人家的帮扶对象!我就不行了…年后我还得去做思想工作,你说说看,我累不累啊…”

  饶俊脸上挂着和事佬式的笑容:“有什么办法呢…该做的事还是得做,总有人要去做,不是你去就是他去——不是你下地狱就是他下地狱!

  一家人都笑了,饶护士还沉溺于两者比较的差距中,她的儿子和她商量起生源地贷款的事,抱怨自己“这学期只评上了一般贫困等级”,而上一学期是“特殊贫困等级”。

  “但我家庭条件比起我那些同学们,是真的不好啊…”

   儿子说道:

  “我…也是贫困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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