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端回忆

刘云坤有一年突然不来我家拜年了，那是我八成确定的事。

尽管还未向妻子征询确实，但整个寒假我都未出门，反而是妻子初五即返校为学生补习英语，因此对于家中人头往来的情况，我是有权威发言的。但却没人向我询问这件事，包括我的闺女，她整天关着门叽哩哇啦背英语，连我都带理不理，更别说什么刘云坤李云坤了。

这当然并不是一件值得上心的事，刘云坤并非我家亲戚，也和我没什么关系。他是我妻子的学生，我闺女的同学，当初中考完的第一个年，他们班一群孩子男男女女来我家拜年，到了第二年，就刘云坤一个人来了，这孩子当时长得又小又瘦，裹着黑不溜秋的棉衣，两只手各提着一袋小米，看起来十分可怜可爱。走后，妻子感动无比又带点失落，我就劝她：“你又不是人班主任，孩子们凭什么年年来看你？再说这年头，学生看老师越来越少了，有人看就很好了！刘云坤这孩子心眼好，懂感恩，是你的福气。”妻子点点头，“是啊，想想我在学校也没怎么关注这孩子，到是人学习也好，和咱闺女水平差不多。”

“和咱闺女一样大？”我突然想起女儿并非很大，她正是我妻子的学生，因而也和刘云坤是同班同学，只是她的高个子和刘云坤的小身板难以让人相信是同样的年纪。青春期的男生女生总是这样，年龄相仿，却难以在身体和心智获得同样进步的速度，初中的女生总是比男生长得更高更强壮，她们的思维能力和三观也较男生更早成熟，这是自然的意思，造物主的意见，我和妻子偷偷讨论过这条隐秘的法则，因此直到初三，她都坚持让姑娘戴着淡粉色的发箍，直到高三，我都坚持为姑娘挑选衣服，因为我俩知道，我家闺女是个孩子，但当她换掉校服，穿上雪白的羊毛衫、紧俏的牛仔裤，轻轻摘下发箍、皮圈而让乌黑翻卷的头发倾泻而下时，她就难以看起来像个孩子了。

刘云坤不来拜年，这并非是大不了的事，至少于我，并没有多大身心利益，他来，我只全权扮演恩师的丈夫----师父的角色，来即沏茶、供养瓜果。倒是这小子年年来与我说话，还挺有趣，对于历史，对于故事，他也有一番见解。我看他目光炯炯，双眉修修，是个人才，至于身躯每年渐长，到了高三，他已有我高了。这个孩子我并非不喜欢，因此今年没来，我也并非不惶疑，人的烦恼即是这样产生的，它源于失去，也源于不再得到，即使失去多么的少，即使不再得到多么的少。

倒是妻子----这个令人每年难以忘怀而需亲自探望的恩师，反倒熟视无睹。晚上睡觉，我实在忍不住内心的疑问，问她：“你那个学生今年不来看你了？”“睡吧!不来就不来呗。”

这个回答让我不得不吞下已知的疑问，又生出了未知的惶惑，因为妻子从未这样豁达过，她是那种连学生在教室偷吃泡面都要耿耿于怀一个月的人，因此刘云坤的缺席肯定事出有因，绝非偶然。

那年冰雪消融极快，大地还未来得及受到春的启蒙就急遽进入夏天，女儿要出国了。她虽然获得了保研的资格，但按她本人的话说：“我已经感受到了世界经济的脉搏，但还是想感受一下世界经济的心跳。”但我知道，她是想随着男朋友的足迹前行了。如果说女人心是海底针，那么男人心就是海了。海并非不宽广，但决然不粗拙，女儿就像我心头的一颗针，很轻、很细，但只要一摇动，我就有感觉。

她男朋友的底细，我并非特意关注过，也并非没有关注过，但我不消通过妻子之口对一个男孩确立印象，女人对于男人的评判通常没有男人之间来的准确，两个男人有时只要面对面坐着，相互说几句话，就大概掌握了对方的来头，正如自己和刘云坤----他现在怎么样？两年未见了吧，那小子可不错。但我自觉并不需要和我女儿的男友面对面促膝长谈，因为我相信她的选择。我妻子听完我的话，甚是不以为然，她已经联系好了一个阴阳，并撺掇女儿要那男生的八字。

两年后，我的女儿结婚了。我生平第一次坐飞机，就坐了十三个钟头，一切仪式、一切面孔都像在梦里流转，真实过了头，美好过了头，反而让人抓不住，留不下，看着女儿火一样嘴唇，云一样的婚纱，我和妻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想起以前给孩子扎辫子、戴头箍，不禁笑起来，女儿过来问我们笑什么，她母亲又忽然挽起笑容，哭着抱住了她。

我们开始不年轻了，这个小镇也开始不年轻了，但鞭炮是新的， 天高皇帝远，只有古老的小镇才敢燃放新鲜的烟花爆竹。许多人都已搬走，却因为妻子在镇里职教的缘故，我们决定在这里继续生活。年龄增长，梦也变得繁缛具体，失去了少年时的灵动抽象。有时我和妻子的回忆却更近梦的本质，变得支离破碎，因果颠倒，但却能在时间轴上任意调转，不妨是件超现实的事情。毕竟又是新年，对于刘云坤的回忆，我的脑中时常无端出现某些片段，这些片段和物理的时间不沾边了，或者某个眼神，人可以想好久，反倒日积月累的生活，回忆起来，只消一瞬间。他修长的眉毛和跳动的眼光渐渐成为一道迷题，我的妻子和女儿或者有解答的钥匙-----当然也是我的猜测，但我不想去探索了，梦里的问题固然也人焦头烂额，但却和醒来无关了，对于生活中的种种事件，我也有相似的看法，刘云坤的事情是这样，其他事情----构成我生命的分分钟钟的，也都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