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狂风暴雨突然来临时,我把小鹿喊来替班,自己忙拿起车钥匙驱车回家,我不太确定卧室的窗户是否关好?”快吃好晚饭时,先生把碗放在餐桌上,向坐在对面的我絮叨,“我最近总是爱忘事,会不会是老年…?”那句老年痴呆的前兆还没来得及说完,突然站起身跑向厨房:“唉!这火怎么又没关?”他重新坐在餐桌前颓败地说,语气中裹挟着丝丝缕缕的不安。
这两年,先生总爱有一搭没一搭地提起老年痴呆这一名词,老年痴呆像一个巨大的阴影,胶着在他的生活里,赶也赶不走。
先生的表姐是位阿尔兹海默症(老年痴呆)患者,从生物遗传学上去论证这个问题,理论上,先生罹患该病风险的概率大约会高出普通人群,这正是先生不能释怀的地方。
表姐,是个精明、睿智的女人,十六岁丧父,一个人既要照顾体弱多病的母亲又要拉扯几位不谙世事的弟妹,你无法想象她经历了怎么样的苦难,血与泪浸透过多少个日夜,才从一无所有逆袭为一方富甲,40多岁的表姐终于可以扬眉吐气地做人,上可以孝敬母亲、下可以提携弟妹,她像一个成功的大家长,把每一位需要照应的亲人都护佑得周周全全。表姐成了妥妥的赢家,迎来了人生的辉煌。
就在这时,50岁不到的表姐,开始出现“拿东忘西”的现象,生活、工作也变得“慵懒、漫不经心”起来,很像是在应验那句老话“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难。”有些人开始为表姐担心,有人甚至觉得表姐开始骄傲自满,并善意地提醒她,表姐则表现的不以为然,一位老板、一位商人、一位千头万绪的大家长,偶尔遗忘一些事情,何足挂齿!然而,一段时间后,表姐不仅不“虚心改进”反而越演越烈,遗忘的频率越来越高,越来越离谱,一个极熟悉的电话号码,熟人的名字,甚至一个重大的商业决定….这时,有人开起表姐的玩笑:“你莫不是老年痴呆吧?”“你才老年痴呆!”表姐还是那样的笃定,不以为意笑怼。她才40多岁,正年富力强,干练的举止,得体的妆容仪态万千,事业经营得风生水起,成功企业家的发展势头锐不可当,她不过是压力过大,超负荷运转,生活需要调整罢了。
表姐的记忆时好时坏,像故意玩些小动作来试探她身体似的。
压死表姐的最后一根稻草,当归结于她的一次冒险投资,房地产生意火爆时,一向冷静的表姐义无反顾地转投房地产,大量的房产滞销,资金链断裂,经济一夜之间陷入困境….
在表姐事业发展上,给予帮助最多的人非婆婆莫属,婆婆是表姐事业成功不可或缺的精神支柱,多年的帮衬与互动,让姑侄俩结下了超乎母子、难以割舍的情义,就在表姐事业陷入困境,进退维谷时,婆婆溘然长逝。
双重的打击崩断了表姐最后一道防线,阿尔兹海默病趁虚而入,表姐很快被它沦陷,她就像一个负重的蜗牛,把自己柔软的身躯一点点藏匿在躯壳里,自动屏蔽了自己缔造起来的商业帝国坍塌的轰鸣声,她从一个弄潮的精英变成除了吃喝一无是处的痴儿,静静地蛰伏在阿尔兹海默症的海底。
有人说阿尔兹海默症患者就如同孩子,这句话说得太过轻巧,如果能把某件事物当成是孩子的话,那至少可以说明它是有活力、有希望的或有条件反射的可塑性,而阿尔茨海默症则不接受任何规范的管理、调教,也没留下条件反射的可塑机会,她就那么自我地活在自己混沌的世界里,襁褓中的孩子3-5月就会有一定的判断,谁是她的妈妈,谁是她亲近的人?而表姐的世界里只有白茫茫的一片,她是谁?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没有人能替她做出判断,她所有的满足只有一碗食物的喜悦,一切外在的事物,物资、情感、尊严都是虚幻不存在的。但,这时的表姐,满脸洋溢的却是前所未有的灿烂,她安享在肮脏的街角手舞足蹈。
原本我和先生是欢喜到表姐家去的,喜欢表姐营造的欢乐大家庭,倾慕表姐的奋斗的故事,陶醉表姐看我们喜笑颜开的表情……打心里,我们爱着表姐。
表姐初发病时,我和先生看她去,表姐的神采暗淡萎靡,言谈中前言不搭后语,但她依然记得我们,见到我们还是一如既往的开心,沙哑的嗓音笑声不断,然而,我们不难看出表姐她故作的坚强,心里很不好受,我们不知道,下次再见到表姐时,她会不会已经把我们忘记?
仅仅过去半年的时间,表姐就把她的大脑彻底清空,母亲、丈夫、儿子还有整天围绕在她身边的所有亲人都脱离了她的记忆,原本热闹而庞大的金家因此而四散,没有“表姐”坐镇的金家变得寂寞而冷清,我和先生虽眷恋着表姐,但再也不愿回到那里,表姐的音容还是那么清晰、可亲,却已成为遥远不可及的过去,我们无论如何也不愿把眼前的痴儿同那个意气风发的表姐联系在一起。
舅妈去世了,葬礼上,唯独不见她最爱的女儿——表姐的身影,是呀!这样沉重的日子、沉重的场合,表姐的到来只会格格不入。
几顶花圈,一行车队载着舅妈的骨灰,在哀乐声中徐徐缓缓地从金家大门前经过,炮竹腾空炸响,灿烂的烟花闪烁,破碎的红纸屑漫天飞舞、袅袅的烟雾里是一群前来送行的老街坊,神色肃穆。突然,一顶“小红帽”挤出人群,奔跑在灵车前,拍着手雀跃、欢呼:“放炮喽…放炮喽…”那一顶鲜艳的红、一脸灿烂的笑足以让凛冽的寒风动容。她正是表姐,身着臃肿的棉服,头戴一顶红色绒线帽,领跑在送葬的队伍前,笑着、闹着,唯恐错过这场扣动她心弦的喧闹……
画面久久难忘!
提起老年痴呆症,我无一例外地会想起表姐。
如今,表姐“倒”了,金家的繁荣不再,表姐成了所有人的拖累和嫌恶,即便“慈悲为怀”的养老院也不愿为她敞开大门,一个是寒风中欢声笑语去追逐母亲未寒尸骨的疯婆子;一个是站在时代的前沿,雷厉风行的表姐….剧情反转的如此彻底,让所有人都唏嘘不已,或许,表姐是累了,看淡了,看开了,逃匿了,一切都是浮云;也或许表姐是超脱了,世界原本只有我自己,她适时地躲到阿尔兹海默的躯壳里,过着没有过去,没有明天,我自快乐的生活。
阿尔兹海默症,因表姐,原本陌生、遥远的名词变得具体、真实、触手可及,它经常让我无由来的联想到了生活,联想到了众生相。
风烛残年的张妈,腿折了,卷曲在床上,像狗一样残喘,祈求着亲情的施舍。
张大爷躺在床上,每一口呼吸都是煎熬,他甚至不敢提出就医。
…..
我突然笑了,在人生最后的旅途上,阿尔兹海默症,或许就是最美丽的风景!它至少可以屏蔽一切精神上的蚕食和凌辱,让人生的最后能徜徉在自我的高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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