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回那个小时候生活的老家。春光明媚,空气中弥漫着花草的芳香,好甜。春风把荒山吹绿了,春风把村容村貌吹新了,高高的房,红红的瓦白白的墙,通往每一家的道路都铺上了红砖石,每一家房子后面都建有一个用灰砖砌成的花墙小院,别致而优雅,我忍不住驻足问弟弟这一家连着一家的都没人住,都是谁的家?
弟弟告诉我,老家门前是大宝子家,大宝子家上面那是大银狗家,下面那是王楠家,王楠家的后院以前就是麻风家,还有小玉子家前面是池塘,我望着池塘边那柳树披散地垂下柔软的枝条,突然想起以前大宝子说这是“披毛煞”(披着长发的女鬼)。
那个时候的夏天格外炎热,中午,火辣辣的太阳炙烤着大地,矮屋内躁热,头上生的癞痢抓着流黄水,身上大片大片的痱子红得狰狞越挠越夹人,地面像被火烧过一样,我赤脚被烫着一跳一跳地穿过大稻床去找大宝子,大稻床真大啊,走好久脚就烫好久,头就被太阳晒好久,身上的痱子就要夹人好久。快喊出大宝子,我前她后坐到她家石头墙角的荫凉处,大宝子把我后背衣服撩起来,看到红彤彤的痱子说给我刮一百下,换我同样再给她刮一百下,红红的痱子上小白头用指甲一刮,又舒服又刺激,墙角凉风习习,好瞌睡啊,真巴不得大宝子给我多刮一下痱子都是好的,可是我不敢瞌睡,大宝子数数的时候会数错,明显是49丶50,她会数成49丶60,当然我也会数错79丶90,她要是发现了,我也说数糊涂了。
只有王楠没有小名儿,因为她爸爸是人民教师,只有王楠没有哥哥姐姐弟弟妹妹,有好吃的吃,只有王楠头上没生癞痢,有洗发精洗头,只有王楠身上没有痱子,有花露水涂。我们都好羡慕王楠,都说王楠好香啊。而王楠又羡慕我有五个姐姐和一个弟弟可以一起玩,也羡慕大宝子还有三个妹妹都睡在一张床上,好热闹。
要去王楠家不光有点远而且还有点害怕,主要是经过麻风屋檐到王楠家,传说“麻风”传染,我们每个人经过麻风家屋檐怕吸到的空气会传染,怕碰到土墙壁会传染,都是侧着身体抱着膀子,捏着鼻子憋着气飞跑过去。远远的看麻风坐在轮椅子,他逮谁骂谁,母亲生了弟弟后他不在骂是绝户,但看到大宝子母亲还是骂。有时候会看到有人从他家出来,他吃力的把自己竖起来,两边胳肢窝里都拄着拐杖,身躯高大看似有两米长两米宽,披着黄大衣,像“绿巨人”一样可怕。大宝子吓得在麻风家门前摔倒了,搞得我好长一段时间都不敢让大宝子给我刮痱子。我想不通,那人还去他家里难道不怕麻风传染吗?
王楠家贡有一尊送子观音菩萨,每月初一、十五日的清晨,听到妇女们请愿或是还愿而点燃的爆竹声,我们就侧着身体“飞”过麻风家墙角,靠在王楠家的门口,接过妇女们施散的米粑,像杏子大小,圆圆的米粑,一口咬下去,又咬一口,米粑脸上一边一块煎焦了的黑焦壳发出清脆的“咯嘣”声,才看到里面一点糖芯,连忙又放进嘴里一吸,真甜,真好吃。现在哪里还能吃到那么好吃的米粑呢。
黄昏开始谢去,夜幕已经拉开,大人们冲凉后摇着蒲扇在外纳凉,小伙伴们还是灰头土脸的来到稻床上大声而愉快的喊着,“好大月亮好卖狗”,具体的这句是什么意思,我们不知道,反正这是属于我们的歌谣,许多人一起喊出这歌谣,就会开心得不行,都笑弯了腰,洗着香喷喷的王楠远远的望着我们也笑弯了腰。
大银狗必是我们嘻笑的对象,他的胆子比我们女生还小,写字也慢,有时他妈妈帮他写作业,我们说大月亮的晚上要去卖大银狗,他就不敢出来跟我们玩,刚好他妈妈也怕他被这些黄毛丫头带坏,天天关在家里心疼着,不知道怎了,后来,他就不出门了,再后来,大宝子说,大银狗得神经病了,被他父母锁在猪圈里。
夏天就要过去了,可是天气依然炎热,身上的痱子还是很多,我和大宝子每天都给彼此刮痱子,有一天,她老是在我后脊骨处刮,越刮越使劲儿,都刮痛我了,我回过头本想说她,看她的眼睛盯着麻风家。我们一起聂手聂脚地来到麻风家附近,看到麻风低着头,用颤抖的手在往上卷裤腿,露出来的腿上好多黑一块红一块的斑,黑一块的肉是凹下去,红一块肉是凸出来的,麻风抬起头来,黑脸许多肉包一跳一跳的,吓得我和大宝子撒腿就跑了。
回家父亲告诉我,麻风原来是部队里的军官,为国家做贡献的,得了麻风才回来,他的漂亮媳妇跟人跑了,带走了麻风的大儿子,麻风的小儿子也不敢跟麻风过生活,让麻风的妹妹接走了。他现在的生活都是有政府部门负责,怪不得我看到过有人都不怕传染,给麻风家送米,担水。
小时候的冬天格外寒冷,到处都是风,刮北风,刮计划生育风,大宝子哭着说她家大门被人下走了,大桌子也被抬走了,我说我们家也一样,板凳都端走了,大宝子哭着流出的鼻涕像两条绿头小蛇,进进出出都由她控制,一吸,进。一呼,出。大宝子也会生气的使劲一醒鼻子,用力甩出两条绿蛇,“啪”地搭到写着“少生优生辛福一生”的院墙上,过不了一会儿,鼻孔处又生出两条新绿蛇,我想不通,是不是大宝子的鼻子里有蛇窝,甩不尽,我想不通,是不是每一家都要生下一个弟弟才罢休。
夜里,莫名其妙的下了一场雨,大宝子的两只鞋上裹满泥巴,吃力的跑来跟我说,“小六子,麻风不知道什么时候死了,现在被人用袋子包走了,他家屋子不会传染了”。我看着她的两条绿蛇,真是有艺术细胞的两条绿蛇,随着她的喘气,有节奏的进出。麻风死了,我们才知道原来麻风是王楠她大爷,房子被王楠爸爸锁起来了。
大宝子和我同岁,是同班同学,第三节课突然下起了大雨,快放学时,大宝子的妈妈站在教室门口伸进来半颗头颅朝教室里轻轻地喊:“大宝子,大宝子,伞啦伞啦”。同学们看着像做贼一样的老婆婆都哄笑起来,东张西望地寻思着班里哪位同学是“大宝子”,我看向大宝子,不对,在学校里应该叫王丽丽低着头,使劲地在咬指甲,不知道是哪位同学喊到“王丽丽,你去拿伞啊”,王丽丽低着想要缩进衣领里的头,慌慌张张地跑去门口,一把抢过大黑伞后就用手抱住头,趴到桌子上。从那以后同学们有事儿没事,就会突然轻轻地来一句:“大宝子大宝子,伞啦伞啦”,话完全班大笑,只有两个人不笑。
大宝子恨透了自己的小名,别人喊她“大宝子”她是不会搭理,她要求我们每个人都必须喊她“王丽丽”。
流年飞逝,时光荏茬,我望着那柳树披散地垂下柔软的枝条,不是“披毛煞”,是仙女在人间,是仙女的长发在飘。
“小六子,你怎么也不生二宝?”微信里传来大宝子的语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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