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小的时候,我的奶奶、舅奶奶们就特喜欢带我去看人家结婚的场面,“走啊,带你去看新娘子喽!”似乎有多新奇似的。
一辆黑色的桑塔纳载着新娘子气派地颠簸在坑坑洼洼的窄道上,后面跟着一辆大卡车,上面载满了红红绿绿的嫁妆:富贵牡丹的被子,鸳鸯戏水的大红枕头,血红的行李箱,酒红色的脸盆架,游着两条小金鱼的白瓷脸盆,红的肥皂盒和亮着红光的床前台灯,上面都贴着大红的双喜,夹着藏着染成红的绿的的花生、银杏果。拥挤的车盒子里塞满了站着坐着蹲着的给新娘子送亲的人,他们摇摇晃晃兴高采烈颠颠地来到了。
高升的剧烈震响似乎使整个村子都摇晃着,颤抖着,冲击着农村人厚重的耳膜。鞭炮红艳艳地炸开来,一直响到新郎官的家门口。
蹩脚的黑色或灰色西装包着瘦瘦的新郎官下了车,他的胸前别着红色的花朵胸针,写着“新郎”两个金字。新郎打着红色的婚伞,接后座的新娘子下车,可是新娘却迟迟不下车。新郎官赖着笑腆着脸求新娘子下车,可里面的人却把车门锁死了,把新郎官弄得一脸难堪的笑。
我很着急地想看新娘子到底长什么样子,可新娘子死死活活不下来,我都以为她不想嫁了。
车盒子上的人也是,坐在新娘子的花被子上,攥着抱着掐着新娘子的陪嫁,愣是不给男方的人抱到屋里。两方谁也不让谁,快乐地争吵着,僵持着。
男方女方的他们似乎在谈什么条件,争执不下。他们冒着红光的脸上,笑容泛泛开来,我却不认为那是发自内心的快乐。
我又不明白了,要嫁的不嫁,要娶的硬抢。难道他们不是说好了结婚的吗?这么多好东西!你要是不舍得给就不给吧,非得运过来以后才反悔,多费劲啊。
我就问大人们,他们为什么吵起来了?新娘子啥时候下车啊?可大人们只顾自己看得明明白白心满意足,只对我说,小孩子懂什么,小孩子不要插嘴。
拉扯过后,新娘子终于满意地下了车。滚烫的红色带着浓重的侵略色彩从黑色的车厢里倾泻开来,滑进人的眼睛里,蔓延到人的心里。新娘子盘着头发,满头都是金星子,发着烈烈的亮,脸不自然地白着,整个人放着红光,宛然一只傲慢的红灯笼。
砰的一声,五颜六色的礼花在半空中炸开来,羞涩的新郎新娘被撒得满头、满身都是。我很喜欢那些五颜六色的礼花,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东西呢?我也想结婚,这样我就也有这么漂亮的礼花顶在头上了。可是一想到结婚又要吵架,我就觉得好尴尬啊。那还要不要结婚呢?
好矛盾啊。
新娘子还需由一个家庭比较好的、不缺儿女的、受人尊敬的男人领进门。两个男人手里还需拿着沾了油点着了的红纸,去除晦气。
这时候,又不给新娘子进屋了,男方的人顶着门拦着新娘,任凭新娘子使劲推着门也不行。于是只好给他们发了烟糖给点红包,才勉强进去。
于是,新娘坐在婚房里不出来了,唯一的事情就是等着各种各样的人来看她。小孩子们盯着一盆一盆的爆米花,姑娘们偷瞄着新娘的假睫毛,妇女们讨论着新娘的金银首饰,爷们儿们指点着房屋的装潢。
如果我被这么多人看来看去的,该多尴尬啊。我想着。
新郎官和新娘子要互相喂吃宽心面,意味着夫妻互相理解。还要吃鸡蛋。两个白白胖胖的鸡蛋,里面各藏了一根针,如果咬到了针尖,意味着生男孩,如果咬到了针鼻,意味着生女孩。
会有两头都是针尖的针吗?不然新娘怎么下的来台啊,我为她担心着。
没多久,男方就要招待女方的客人喝酒吃菜了。女方的客人吃好了喝好了都走了,男方才可以吃饭。新娘子这时候该出来给男方的亲戚敬酒了。每个长辈敬一杯酒,递一只烟,还要改口叫叔婶舅姨什么的。
累死了。
结个婚真不容易啊,我想着。
我大舅结婚那阵儿,我在上六年级。
那时候舅奶奶家还是低矮的红砖房,还是小小的有燕子窝的锅屋,还用着大铁锅烧火做饭。
很穷。
我大舅和我舅母结婚的时候,已经开始流行穿白色的婚纱,穿好几套衣服拍婚纱照,结婚的时候拍录像,大厅要装天花板、石膏顶和吊灯,要摆沙发和茶几。
我舅奶奶砸了锅卖了铁也是帮儿子拆了老屋、盖了房子、结了婚。
凌晨的时候,找来附近的小男孩子们在新房的床上滚好几圈,叫滚床。这是希望新娘子可以为家里生个男孩子。
新娘子头天还是不给吃饭的,说是意味着把饭留在娘家。临走的时候,给新娘子吃鸡蛋,叫滚蛋食。
新娘的哥哥要在新娘上车的时候给妹妹穿鞋,还能挣到不少的一笔,人家说。
晚上我留在那里看他们闹洞房。我激动得都跳起来了!这是我第一次看别人闹洞房。
闹洞房的人们尽着力闹腾着两个新人,似乎这大喜的日子不是为了让新人们满意,而是要让他们满意。热切的婚房里憋闷着隐隐的羞愤,鼓胀着暗暗的嘲弄,流动在浓烈的喜庆里,被欢腾的吵闹声淹没得一干二净。
他们把一块软糖吊在一根棉线上,自己站在凳子上,让两个新人在下面张着嘴伸着舌头去够这块糖,过程中不准用手。而他们自己却可以把绳提到高处,这样两个人就亲到一起去了,他们就可以大呼小叫地起哄了。
我的舅母被要求用一只手把一个生鸡蛋从大舅的裤腿一头滚到另一头。要是鸡蛋碎了新郎就惨了,腿间该多难受啊,要是到了中间,新娘碰到那个东西要怎么过啊?我不禁为他们担心着,却又好奇着,心里期待着一出好戏,想看他们出丑。可我的舅母熟练地用手旋转着鸡蛋,一口气滚到底,毫不拖沓,真的从一个裤腿滚出了另一个裤腿。
我也是沸沸腾腾起着哄的一员。我也不明白自己为何如此兴奋,大概是一种宣泄吧。对于这些闹腾的人来说,婚礼就是一个华丽丽的借口,有人心甘情愿地成为你的受虐者,而你有足够的理由成为一个施虐者,免于被任何人指责。
是啊,就连小孩子都爱看人出丑的。
知道了电视里城市里的婚礼是怎么一回事后,我开始极力地嫌弃镇子里的婚礼:粗俗、鄙陋、封建、繁琐、穷酸。
人家都是自由恋爱,而我们却是相亲;
人家都穿的白婚纱,而我们却是红的;
人家都在教堂结婚,而我们却在家里结婚;
人家的新娘子又美又苗条,而我们的新娘子却那么胖;
人家的婚礼是那么安宁和谐,而我们的全是妇女的吆喝、小孩的哭闹、大老爷们的起哄……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嫌弃起生我养我的小镇,大概因为看到了外面繁华的世界,再看一眼自己的居住地,差得天上地下。不知为何,我脑子里一直认为自己理应是一个活在城堡里的公主,而不应该,只是一个普通的还有些自卑的小镇女孩。
一个自大的人,同时也是极度自卑的。因为生存环境与现实的剧烈反差,于是不停地在心里偷偷埋怨自己的命运,却又无可奈何。只能通过不断膨胀的想象,支撑着自己努力去脱离,渴望在未来的某天造就自己理想的国度。因此,像我这样的人,只能在自己厌恶的地方自大,在他仰望的城市里自卑。
我开始想要逃离这座小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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