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母亲和父亲的婚姻，是我们那个小镇的一段佳话。父亲的父亲，也就是我的爷爷，是小镇的首富，而我的父亲，是他的独生子，自小长得粉雕玉琢，受尽宠爱。母亲，则是镇上难得的大学生，毕业后到县城高中成为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外貌斯文秀美，再戴上一副眼镜，更显得与众不同。那个年代，能读书，能考上大学，能拥有一份当老师的工作，在小镇女孩中，几乎凤毛麟角。
后来我知道了，作为同样的普通农村家庭出身的母亲，在那个年代，能够一路顺风顺水上高中考大学，而不是摸不到学校的门口，或者是小学初中就辍学，完全是源自母亲的父亲也就是我的姥爷的目光长远的投资，当然这个投资代价不小，收获却不多。据说，当初姥爷咬牙让母亲去上学，主要是听信了一个南方风水先生的断言，说是他家出才女，将来能够光耀门楣。实际上，母亲有一个姐姐两个妹妹，但是以姥爷家的经济状况，能供一个就不错了，按说这个机会怎么也轮不到母亲的头上去，但最终就是母亲成了那个人选，具体是怎么成的，时间太久远没法考古，我只知道，那之后，母亲和几位姨母的关系都不咋地。
书归正传。父亲和母亲的结合就是男财女才的完美结合，双方都十分满意。在双方父母的操持下，他们成为我们那个小镇当年最为隆重地一场婚礼的主角。婚后一年多，我哥哥出生，对于这个大孙子的降生，我爷爷喜上眉梢，请了几乎所有远的近的亲戚朋友来吃满月宴。母亲产假休完后，将哥哥交给了我的奶奶，白天送去晚上接回家，后来就偶尔接回去，再后来，大概是哥哥已经习惯了跟着爷爷奶奶，母亲便很少接他回去了。所以我的哥哥，就基本在爷爷奶奶的跟前长大的。
父亲和母亲继续如胶似漆了一段时间，哥哥三岁多的时候，母亲又怀孕了，不是我，是我的二哥，一个未能出生的哥哥。事情的前因后果，是一次父亲再次被捉奸在床，母亲坐在我家的沙发上，一边安静的流着泪，一边有条不紊地列数父亲的罪状的时候知道的。我的二哥没能出生，原因就在母亲去捉奸的时候，我的父亲生气了，推了她一把，导致她流产了。就因为好好的一个孙子没了，爷爷狠心将父亲揍了一顿，又拿出几万块钱补偿了伤心欲绝的母亲。从此，再捉奸的时候，父亲便不敢再动手，只能任凭我的母亲一边哭一边数落了。
对了，母亲流泪的样子很好看，有点像琼瑶剧里的女主角们，并不歇斯底里，反倒很安静，她的眼泪是一串一串的，滴滴落下，划过白皙的脸颊，显得我见犹怜。开始的时候，她喜欢抱着我哭，我那时候小，不懂事，会拿纸巾给她擦，后来她就不抱着我了，我发现，她不愿意让人家帮她擦眼泪，她喜欢让泪水慢慢积在下巴，变成一大滴一大滴，再“啪”一下掉在她白皙的手背上，然后她会用帕子，一点点将手背擦干净。
我从害怕，到心疼，到迷惑，到震惊，到难过，到难堪，再到后来冷眼旁观。我很佩服母亲，佩服她会哭，哭得又柔弱又坚强又美丽动人，哭得爷爷奶奶姥姥姥爷和几乎所有的亲戚朋友都站在她这边，一边安慰心疼她一边唾骂我的父亲。我更佩服母亲不光会哭，还会说，她的泪水和伤心永远不会成为她陈述事情经过控诉父亲薄情的阻碍，她哭得再伤怀，也能条理清晰地将父亲这些年来对她的薄情寡义描述出来，不是控诉，不是告状，就是表达哀伤。但是这种表达，足够把所有人的心，都拉向她这边。
父亲开始很暴躁，又暴躁又心虚，后来只剩下暴躁，有几次若不是有爷爷奶奶镇着，大概要动手打母亲了，后来，暴躁也没了，喊了几次离婚，被爷爷一巴掌呼回去了，再后来，就麻木了，母亲哭诉完，亲戚朋友们训斥完，他冷着脸说一句：“行了，我以后不出去浪了，都走吧。”就面无表情地出去晃了。
我想父亲很早就想摆脱母亲了，可是他没有能力。他是个被娇养的孩子，没本事没能力，就靠着爷爷的小小印刷厂过日子，爷爷给他钱他才能有钱，爷爷不给他，他就是个只有一张脸的穷光蛋。可是他又不甘心，成天面对母亲那一张脸，大概早就烦躁了，于是他就向心软的奶奶要个三百两百的零花钱，再顶着一张帅气的脸蛋，出去晃一圈，就有女孩子跟着他进了小旅馆。
小小镇子，就那么一家小旅馆，父亲一点也不避讳，有时候还没成事就被闻风而来的母亲和亲戚们逮个正着，父亲也不在乎，反正也就是被母亲梨花带雨地哭诉一场，被爷爷虚张声势地骂一顿，还有我的姥爷和其他亲戚们帮着说几句软和话，这事也就过去了。
有人说，遇到这样的渣男，为什么不离婚呢？是啊？为什么？不是没有人问过我的母亲，当年曾经勾搭着我的父亲私奔了三个月的小姨就曾经指着我母亲的鼻子骂她：“你跟这个哭跟那个哭，他那么不好你离婚啊？你怎么不离？你怕离了没人要没钱花鸡飞蛋打了吧？”当时母亲被气得脸色铁青浑身哆嗦，我想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母亲表情管理失控，她向来以柔弱可欺脾气绵软著称，那次被小姨指着鼻子骂，差点失控成泼妇跟小姨对打了。
是啊，为什么不离婚？小姨真相了。说得对，母亲在我们那个小镇凤毛麟角，可是在县城，她实在也不过是众多优秀女性中并不显眼的一个，要想找一个脸蛋像父亲一样，身价像爷爷一样的人家，却是不容易的，更何况一个离了婚的女人。
当然，父亲在小镇上再显眼，要想找个像母亲那样的知识分子，却一样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所以，这两人，再怎么闹腾，却还是要紧紧绑在一起的。
照我看，父亲其实并不在意他的老婆是不是有文化，他只需要漂亮就好了，可惜他作为一个绣花枕头，想抛弃母亲，他的父亲是绝对不会允许的，他无力反抗，只好一次又一次在外面勾搭女人，再一次又一次回归家庭了。
这样的家庭，实在没什么温暖可言。哥哥在爷爷奶奶家，很少在父亲母亲面前寻找存在感，我觉得他是幸福的，很多很多次，在母亲盛大的捉奸行动中，他都因为上学或者因为奶奶拦着没有参与过，他没见过那种一群人围观两个光溜溜的人的场景，他没见过一个女孩被一群除我母亲以外的中老年妇女围殴的场景，他没见过父亲的冷漠，更没见过母亲精湛的表演。
这些，我都见过，很多次。
我不明白，为什么我的童年不是幼稚的傻玩，而是肮脏的捉奸；我不明白，为什么母亲做这种事非要带着她的女儿，一个几岁的孩子？
以后的很多年，我从同事的只言片语中慢慢知道，原来人家的母亲喜欢把女儿拥在怀里，原来人家的母亲喜欢跟女儿窃窃私语，原来人家的母亲每天都会给孩子做饭洗衣服辅导作业，原来人家的母亲会关注女儿的成长会为她准备卫生巾会告诉她什么叫长大，原来......
这一些，我从来没有从母亲那里感受过。那个家里，没有烟火气，父亲白天跟在他的父亲身后干活，晚上回来洗洗就睡了，母亲白天在学校上课，晚上回来也洗洗睡了，顶多，在睡之前拿出自己的存折，一边看一边微微笑。
我就像这个家的影子，白天上学，放学去找哥哥，跟着哥哥到奶奶家吃饭，晚上自己回家，其实，我也想跟哥哥一起在奶奶家的，听说小时候我也是奶奶养着的，但是后来奶奶说她老了，照看不了两个孩子了，让母亲把我领回了家。我经常睡不着，开始是害怕，一个人住在一个房间，不敢关灯，不敢说话，母亲不允许我浪费，进来“啪”一下关掉灯，我就躲在被窝里，一动不敢动。
我上初中的时候，来了例假，我吓坏了，哭着去找哥哥，哥哥摸摸我的头，满脸通红地跑出去，又满脸通红地跑回来，给我带来了一包卫生巾。正是我第一次来例假期间，我的小姨跟我的父亲搞在了一起，我母亲又拉着我去捉奸，我说我不去了，我母亲给了我一句：“不去你就滚，再也别来我家。”我耷拉下脑袋，想哭，我没处可去，奶奶越来越老了。
我躲在角落里，闭上眼睛，不想看到父亲和小姨。母亲却将我拉到父亲面前，显然，这次她有点失控：“你跟谁胡搞我都忍了，你怎么能跟我亲妹妹搞在一起？你看看你闺女多大了？将来你是不是要跟你亲闺女搞在一起？”那一刻，我觉得我的脑子轰轰作响，我捂住脸，羞辱让我浑身颤抖。
我忘记事情是怎么结束的了。
我也忘记我后来是怎么长大的了。
我只知道，从那之后，我再也没正眼看过母亲和父亲。我考上高中，住了集体宿舍，考上大学，又住了集体宿舍，在大城市找了工作，拼命挣钱，好几年，终于在哥哥的偷偷赞助下，凑够了首付，买了一个小小公寓，有了个自己的窝。
哥哥经常来看我。他也走出了我们那个小镇，现在他是一名公务员，经常出差，每次经过我在的城市，都会来看我。有一次他告诉我他要结婚了，他问我谈恋爱了吗？我说没有，等以后谈。
哥哥来得少了，他恋爱了，结婚了，有了孩子，有了家。我在这个城市很多年，已经习惯了，我多年没有回去，除了哥哥，也没人问我。我没有恋爱，有人追吧，我也没怎么感觉到，我身边的男性很少，我给自己买了很多保险，给家里装了很多摄像头，我的小房子很安全，我不再害怕。
大概，我会孤独终老吧，大概很多人会怜惜我吧，会为我感到遗憾吧？可是我很习惯这种状态，一个人，很好，很安全。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