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施页
最近我跟着娄灵均学会了土耳其咖啡占卜术,时常自己一个人或跟几个咖啡店的常客坐在飘窗前占卜,我喜欢靠在飘窗上,总觉得推开木窗后,外面的清风能给我带来好运。
土耳其咖啡的杯底有一层细软的咖啡渣,将残渣倒在盘子里,再根据杯中自然形成的图案来占卜。满月、半月、新月,动物、花草、树木,还有很多说不出形状的图案,我们都一一对照着占卜书上的内容,有人占卜运势,有人占卜爱情。
占卜跟信仰一样,都是借助外力来找精神支柱,信则有,不信则无。当你心中默念一个人的名字时,盘中出现的模糊数字,都会被你认作有特殊意义而牢记在心。当你时运不济,哪怕只是看到一个空白的圆形,都会让你寝食难安,想象这个图案背后可怕的含义。
我把杯盘倒扣过来,静放在桌上,心中本应想着要占卜的问题,可燥热的天气让我心乱如麻,纵使躲在冷气房里闭上双眼也无法平静。为了缓解这无来由的急躁,我坐直身子,连续地深呼吸,吸气、吐气,重复了很多次,直到心脏不再快速跳动。
等温度冷却,我小心地打开杯子,发现咖啡渣黏在杯壁上,轻轻晃动,也没有任何变化。我正准备翻看占卜书,就看到娄灵均走过来,坐在旁边。他朝杯中看了一眼,用一副了然于心的表情看着我。我望着他,等待他的解答。
“你最近有什么烦心事吗?”他问。
我一惊,不知他真的是用咖啡占卜出来的,还是看到我这几天魂不守舍的样子,借着机会问我。
我条件反射似的警惕着,好像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人发现一样的不安。我犹豫着要不要跟他说,说了会不会增加他的烦恼,会不会也让他想起不开心的事——毕竟,我们有着类似的成长经历。
前几天我收到妈妈从澳洲寄来的包裹,几件新衣服、几件旧衣服,泡沫箱里摆放着几瓶咸菜和辣椒酱。我打开装旧衣服的包装袋,这是上高中时我最爱的几件衣服,每次妈妈都要跟在我后面念叨好几天,我才肯脱下来洗。可现在看来,衣服的款式早已过时,后背和口袋上的图案也显得很幼稚,我把它们叠整齐放在一边。
突然手指触碰到一个坚硬的物体,我伸手去摸,一个金铜色如掌心般大小的相框出现在眼前。玻璃已经发黄,表面雾蒙蒙的,我用拇指轻轻擦拭,一部分灰尘黏在手指上,一部分落进相框边缘和玻璃之间的缝隙里。
这是一张爸爸和妈妈的合照,是我按照相框的尺寸,从一张老照片上裁下来的。那时我总喜欢把它带在身上,孤单的时候、受委屈的时候、愤懑的时候,我都会把手放在口袋里,紧紧握着相框,就好像爸爸就在身边,他能给我力量,使我不再害怕。
妈妈告诉我,3岁那年我得了重感冒,身体发热高烧不退,那时交通没有现在这样便利,公交车到了晚上就不再运营,路上也几乎没有出租车。妈妈值夜班,爸爸不忍心把我放在自行车前面的自制座椅上吹冷风,也担心背在身后会勒疼我,于是就抱着我徒步走了一个多小时到医院。打完吊水,又走了一个多小时才到家。可我从未听爸爸提起过这件事。
5岁时,爸爸教我骑自行车,就算放手,他也会一直小跑着跟在我后面,双手张开做出保护的动作,直到我能自如地在马路上骑行。
7岁第一天上学,我哭喊着不愿意出门,爸爸请假在家陪我,直到我情绪稳定才把我送到学校,他答应会等在校门外,这样我一放学就能看到他。他没有骗我。
10岁生日那天,爸爸送我一条白色的连衣裙,我开心极了,急忙穿上跑到小伙伴家,告诉她们这是我爸爸送我的生日礼物,语气无比的自豪。那年是我人生一条重要的分界线,因为我对爸爸的记忆,从此停留在这。后来我长高了,白色连衣裙变得越来越小,再也穿不下了。搬家的时候,妈妈把它跟其他东西堆在一起,丢进回收站。
这么多年过去了,爸爸只存在于妈妈的口中和我的记忆里,想念他的次数越来越少。自以为已经习惯没有他的生活,可当熟悉的面孔再次出现,我抑制不住心中如潮水般涌来的思念,心里天翻地覆般的难受。我把相框抓在手里,贴在心脏的位置。
回忆压得我喘不过气,眼前的一切变得模糊,照片中,爸爸的面孔开始摇晃。一滴泪落在相框玻璃上,左右抖动着,直到流向一侧,接着一滴又一滴,泪水连成线。
烘焙房里的机器发出“滴滴”的声音,我忘记自己还在咖啡店。我把衣服重新收进箱子里,努力平复情绪。抬头看到娄灵均站在门口,我不知道他是刚到还是一直站在那里,我转身背对着他。他走到烘焙机器旁,按下按钮,记下数字,没过一会就出去了。
我很感激他没有问我任何问题,因为当时,我真的一句话都不想说。
而现在,他就坐在我身边,用关切的眼神看着我,希望我告诉他心中的烦恼。我望着窗外,说了一句连自己都惊讶的话:“想家了。”这句话说出口,另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出现了:
家?我的家在哪?
到了学校放学的时间,成群结队的学生背着书包穿过马路,两侧的车辆也减速慢行。卖关东煮的小摊前站满了人,三三两两的女生捧着奶茶从门口路过,他们嬉笑打闹着,脸上没有烦恼。
等我回过头来,发现娄灵均正盯着地板上的瓷砖出神。他的心一定也因这句“想家”而掀起千层浪,只是他更会伪装,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我没有打扰他,因为在这个连空气闻起来都是咖啡和巧克力香味的屋子里,不需要任何言语。我们坐在木窗前,举着咖啡杯,思绪随回忆飘扬。
三天后,我见到罗灿——在这之前,我们已经几年没见过面了——他捧着一盆淡粉色的雏菊花出现在我面前,像是从记忆里走出来的人。
那天他点了一杯澳白,坐在一进门靠窗的位置。他把帽子压得很低,故意侧着身子,留出后脑勺。我把咖啡端到他面前时,注意到他手机上是全英文,不由得多看了几眼。淡黄色短袖衬衫,扣子扣到倒数第三粒,黑圈金框眼镜架在鼻子上,在这冷气十足的屋子里,他通红的耳朵惹人注目。再仔细看,他耳垂下方有一颗痣,小小的,像是用笔点上去的。
我突然想起罗灿的耳垂上也有颗痣,以前我常开玩笑跟他说:“要是哪天我们走散了,我一定能靠这颗痣找到你。”罗灿只是笑着摸我的头,说:“你知道这世界上有多少人吗?”可我坚持,我一定能认出这颗痣。
我探着身子想看清他的脸,我不确定眼前的人是不是罗灿,因为光是萌生出这个想法都让我心跳加速。
我歪着头弯着腰,身体扭曲到变形,眉头紧皱,心里有些紧张。可他却始终把头低得死死的,直到我不自觉地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他好像一惊,连忙把手挡在额头前。我怀抱着托盘,身体向前倾,试探着问:“需要加糖吗?”
他没有说话,只是伸手想接住糖包。在他微微抬头的一刹那,我敏锐地察觉那熟悉的呼吸声。“罗灿?”
他沉默了几秒,我看到他的喉结在上下滚动。接着,他突然捧出一盆小雏菊挡在我面前,等我反应过来时,一支雏菊花正歪着身子,抵在我的鼻尖。我嘴角微微抖动,双手接过花盆,罗灿的脸便完整的出现在我眼前。
他没有太多变化,只是更清瘦些了。想象过很多次我们再见时的场景,街角偶遇、机场等待、马路对望,光构思出这些画面都让我惊喜万分,好像下一秒就会成真。
对于日思夜想的人,心里明明有很多话想说,可当他真的坐在我对面时,我感觉鼻子有点酸,泪水在眼眶中打转。我只是笑,止不住地笑,牢牢地盯着他看,很长时间没有说一句话。
可相见的喜悦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我确定看到他左手的中指上,套着一枚刺眼的戒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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