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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常远山和叶元心正式搬进这栋公寓是在十月一号,农历九月初八那天。常远山在日历上一眼相中这个日子。
“诸事皆宜 百无禁忌”
如今回头看,亦有不被黄道吉日庇佑的人。
......
叶元心一进门,就发现了屋子采光的问题。
此时,虽然仅亮着一盏玄关处的吸顶灯,但这是上午十点半,自然采光理应充足的时候。她继续往客厅深处走去,窗帘未拉上,穿过落地玻璃门,她找到了根源所在。
一颗粗壮的梧桐树,树干延伸至阳台右侧,枝叶繁多,哪怕入秋了,长势依然茂盛,遮蔽了近一半的阳光。
她眉头紧锁,纤细的腰间被一双手突然抱住;紧接着,丈夫常远山亲吻起了她的脸颊,轻轻一吻,点到即止。
“要是觉得碍事,我找人修剪下。”
常远山猜出了妻子的心思。他向外望去,虽不是第一次驻足在这里看风景,心境却大不相同,过去一年里,找房、买房、装修再加上晾房,经历漫长的等待,他们终于搬了进来。
叶元心挣脱了怀抱,走进客厅,仔细地打量起装潢,装修期间,她很少来,全权交由丈夫跟进。
抛开采光的缺点不谈,室内布置得格外合她的心意,天花吊顶从简、全屋铺橡木色地板,灰白调的家具自不必说,本就是她亲自挑选的。她原担心,常远山会在家里贴满他自己的画作,结果只有一幅裱装在走廊尽头。
一探究竟后,叶元心紧绷的神经总算些许缓和,尽管她高兴得还太早。
午后,叶元心躺在沙发上看电视,一帧一帧闪烁着国庆期间,全国各地人山人海的画面。
新闻频道播报着毫无新意的资讯。
家具大多是新买的,除了她躺的这张咖啡色真皮沙发,是她从之前租的房子里搬来的,装修经费吃紧,再买一张恐怕还不如原来的好。栖身在这熟悉的沙发上,她有种别样的安全感。
此刻,常远山正在厨房里。
午餐那道红烧带鱼,倒酱油时他手一抖,调味重了些,泡壶茶解腻。常远山倚靠台面,等待着水烧开......
未等到水先沸腾,客厅传来“啪”的一声响,紧随其后是妻子的尖叫。
爆裂声来自于客厅的天花板,那盏枝形吊灯的其中一只电灯泡,突然烧坏,万幸没有碎掉。
入住第一天就碰上这样的事,叶元心觉得触霉头,更何况就在她的眼皮下发生,她蹙着眉毛,小心翼翼地盯住那盏枝形吊灯——摇摇欲坠似的。
常远山搬来梯子,取下灯泡。
“常规型号,买个换上就好。”
傍晚时分,常远山从外面归来。
步行去趟五金店的工夫,他便摸清了最近的超市、药店和干洗店分别在哪儿,手里拎着从烧腊店打包的蛋黄叉烧。
公寓大门前,常远山稍作停留,若有所思。
要是妻子叶元心此刻在旁,定是暗中一个白眼,但亦由得他这古怪的习惯。随时随地,碰到喜欢的场景,必做停留,在心中摊开一张画布,思考要速写还是水彩;思考着构图打横还是打竖......叶元心不懂,但她打心底也认为常远山不懂,不然画了这么多年,为何画不出名堂。
常远山心满意足,他老早就想为这栋老式公寓楼画一张什么,直到入秋,门前两颗梧桐树变得一片金黄,恰逢良机。
他走进单元门,上了楼梯。
与此同时,公寓三楼的安凝刚出门。她穿着套头衫,未化妆,扎了个丸子头,不过出去买份晚餐,一切从简。
经过彼此时,他们打了个照面。
“你好!”常远山笑着打了声招呼。
安凝微微点头。
彼时,常远山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却认出了她是住三楼的那户人。
准备买这套公寓时,常远山前来考察过几次,从一位大妈口中得知,这栋楼在多年前曾死过人,一个中年女人自杀了。他进一步调查,惊讶地发现那户人家就住在他想买的公寓楼下。他思考着是否要和未婚妻商量下这件事,但那一刻,自私占上风,看房已有几个月,这是他唯一能负担得起的房子。
他反而有一丝侥幸,尚未付定金,可以和原业主好好谈谈。原业主是对老年夫妇,独生女远嫁上海,想卖掉房子,去上海远郊一处养老院生活,有专人照顾,也离女儿近一点。
这套公寓最终以低于市价八万成交,省下了一场婚礼钱,遗憾的是,他和叶元心结婚时未办婚礼。
......
客厅内,常远山逐步爬上梯子,妻子叶元心站在一边,手里拿着新灯泡。
他爬到了人字梯的第六节,傍晚的夕阳透过树叶照在他的脸上,映射出了斑驳。他竟忘了此刻要干什么,盯着那束光入迷,仿佛在为其作画。
“远山!”叶元心唤他。
常远山反应过来,他准备接过妻子手中的灯泡,却怎料脚下一滑,‘哐当’一下重重地摔到了地板上。
二
时值秋季晌午,公寓楼里的一大半住户都在厨房忙碌着。伤后第三日,常远山就坐不住了,硬要下厨。
油热,肉末已煸散,他才发现单靠右手拧不开那瓶郫县豆瓣酱,左手是帮不上忙了,打着石膏用三角巾托在胸口。他灵机一动,用浑圆的肚腩将调料罐顶到石英台面的边沿,右手再用力一转,盖子开了。
常远山庆幸骨折的是左手,除了不时的疼痛感,生活上无异于往常。
但他错了,老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受伤多少影响他的正常发挥,那天的麻婆豆腐虽是老味道,肉末焦了点;做条鱼,从蒸锅里取出盘子亦费了好一番工夫。
他不愿劳烦妻子叶元心来打下手,她正在书房里工作,作为保险公司销售,假期是维护客情的好机会。
书房内,叶元心反锁上门,坐在书桌前,一杯黑咖啡已见底。记事簿上抄录的是意向客户的名单,这两年,同事多用手机上的智能备忘录,她还不习惯。
一手打电话,一手执笔做记录。一个碰到堵车的中年男人刚接起电话,就粗鲁地将脾气乱泄一通,半分钟后,感到对方气消,她在内心开始倒计时,轻声细语道:
“再与您联系,开车注意安全。”
挂断电话后,用中指的指腹顺时针按摩起太阳穴,轻轻揉按了一会儿后,头痛好转,叶元心继续联络下一位客人,这次有了收获。
“...好,没问题!一会儿见!...正好饭点,请您和家人吃饭呀。”
她打开电脑,拟好合同后,和客户再次确定时间和餐厅地点。
走进对门的卧室,站在那组胡桃木衣柜前,不过几秒的思考,选好了今天的行头。当初是她选的这个衣柜,单单两排挂衣区,底部两层隔板放些被褥,顶柜、侧柜一概没有,丈夫担心衣柜太小,对叶元心来说,绰绰有余。
她取出一件灰色高领羊绒衫,搭配牛仔阔腿裤和黑色大衣。移步梳妆台前,只用了防晒霜和润唇膏,喷了淡香水,准备就绪。
“吃饭了。”常远山进卧室喊她,见叶元心这一身打扮又问:“要出门吗?”
“嗯,不在家里吃了,约了客户要签单。”话音刚落,叶元心风风火火地走出卧室,十月才刚开始,就出了业绩,难掩愉悦。
“开车慢点!”
在玄关处换上皮鞋,叶元心起身准备外出,开门前,她望着餐桌上已备好的饭菜,那一刻内心的情绪好坏参半。
她既心疼丈夫,手肘骨折还要下厨,做的也都是她爱吃的菜;又心生埋怨,让他安心养伤不必下厨,好说歹说,就是不听。
想到这儿,她摇了摇头,拿起车钥匙,走出家门。
常远山独自在餐桌前,品味起了菜肴。
“好在元心没吃这一餐,”他一边咀嚼着鱼肉一边想,“这鲈鱼蒸过头了。”
一人吃饭,没多大意思,望着桌上的菜剩下了一大半,常远山内心多了分失落。
倒不是因为受伤,一只手也能正常生活;而是这打乱了原本的计划,本来此刻,他们应该在赴南京的自驾游途中,结果妻子休假也要忙工作。
一直以来,他都心疼着妻子叶元心,但他能做的也只有这些日常琐碎,帮不上大忙。
叶元心曾被夫妻两人的朋友评价工作狂、女强人、甚至财迷,但只有身为丈夫的常远山知道她的经济压力有多大。
他们的小家还好。公寓是常远山全款买的,尚没有孩子,从前付房租如今还装修贷款,大差不差,支出还是那么多。
问题出在叶元心父母那边。
岳父两年前中风入院,落下偏瘫的后遗症,无法工作,全靠岳母在家中照顾。那场重病耗尽了她家里的储蓄,只剩多年前的一套单位福利房。作为独生女,叶元心承担着娘家的开支,小到日常买菜,大到针灸理疗。她偏头疼的毛病,恐怕就是这样引起的。
常远山清楚,若是没有当时岳父那场病,自己也无缘和叶元心结婚。岳父住院那大半年,一直是常远山帮忙照顾,从公司到医院,两点一线,晚上搭张折叠床睡在病床旁边。每天用热毛巾为岳父擦身、处理排泄物,推拿和按摩亦是得心应手,那时叶元心惊讶于常远山比专业护工还熟练。
他知道叶元心对他的感情里,更多是因此而来的感激。
但他没有告诉过叶元心,自己的那段过往。常远山的爸爸在他上初二时,因肠癌入院。一病几年,爸妈感情不好,妈妈早就没有耐心了,盼着爸爸早点死掉,爸爸临走前那阵子,几乎都是常远山在医院照顾。
后来爸爸过世,妈妈再婚,她过得还算幸福,如今母子两人不在同一个城市,很少来往。
换言之,常远山只剩叶元心这一位家人了。
三
距常远山受伤已过一周,左手虽不怎么痛了,今早起床后,手肘开始变得无力,手臂肌肉仿佛萎缩了一般。伤势恢复得太慢,心里开始着急。
妻子安慰他既然请了假,就好好在家里休息,又担心他实在无聊,提议他可以到楼下散散心,画会儿画。
“还好你不是左撇子。”她戏谑一句,便出门上班了。
常远山想起他的画具还尘封在纸箱里,搬进新居即受伤,未有机会派上用场。
他找到纸箱,取出速写板,最上面夹着的是一张用炭笔画的风景——市公园的一处喷泉,起了稿,草草几笔投影线。
他又打开旁边的收纳册,翻看起自己的画稿,时隔一段时间再看,发现许多不足,多是透视和比例上的问题。毕竟非科班出身,业余水准,常远山从未想过要单凭绘画谋生,只当作消遣,真要打算,去开家私房菜馆或许来的稳妥。
他对自己的厨艺比画功自信得多,但两者不同,煮菜做饭只是例行公事,画画是他多年来的爱好:
初中升高中时,常远山是通过美术特长考进去的,正好弥补了在医院照顾爸爸时落下的文化课。但是高中上到一半,他被迫就退学了,妈妈再婚,继父不愿支付学费,他早早出来打工。起初在中餐后厨打零工,兜兜转转,如今在一家广告公司负责平面设计,也算找了份和爱好相关的工作。
常远山看了眼窗外,天气晴朗,极适合写生。
国庆长假的最后一天,街上的人不多。
两位寄宿的中学生,结伴返校,各拖着一个行李箱往公交车站台走去;一只金棕色的柴犬在阳光下活蹦乱跳,它的主人是位年轻小伙。几个穿冲锋衣的老年人刚刚爬山归来,其中一位阿姨走到了常远山的身后,她驻足了一会儿,盯着他笔下的画,她不懂,只觉得这幅写生似黑白电影中的一幕远景,美却少了点生机。
常远山停下手中的炭笔,扶了扶眼镜,单手作画,多少有些吃力,速写板靠大腿撑着,一颤一颤地。他从口袋中取出纸巾,在画纸上轻轻揉擦着,刚刚的排线渐渐晕开,远处的梧桐树变得静谧而朦胧。
“差不多了。”
几个小时下来,画有四五张,他把工具装回笔袋,收起速写板,起身回家。
......
此时,安凝也走在回家的路上,提着街边买的煎饼果子做晚餐。她远远就看到了邻居常远山,只因他打石膏的手臂太过惹眼。
常远山先进了公寓,安凝在他身后十几米处。
片刻后,安凝走了进来,上台阶时,突然停下了脚步,全因楼梯口躺着的那张画。她拾了起来,猜到了是常远山的东西,刚刚出门时就瞥到了他在角落画画。
本想直接上门归还,但安凝想到了一个更好的办法,她转身走到公寓门口的那一排信箱前,找到房号402,将画塞了进去。
但常远山大概率不会发现自己遗失了这张速写,至少今天不会,他碰到更为棘手的事情。
第一回,当钥匙无法插进锁眼里,他心想是方向错了,重新试了下,钥匙还是无法插进去。他确认没有拿错钥匙后,他俯身低头,仔细盯着家里的门锁,闻到了一股刺鼻的化学异味,锁心被什么人用强力胶水堵上了。
“真他妈操蛋!”常远山破口大骂。
他积怨已久,心想最近还不够倒霉吗,下楼才几个小时的工夫,门锁又被搞了破坏。
稳定情绪后,他先抬起眼环视四周,毕竟是个老公寓,半台监控的影子都没有,看来妄想找出是谁干的了。然后,打开了手机浏览器,搜索起了解决方法,“...用丙酮溶液...或者喷火枪加热锁心...”他默读起内容,但转念一想,现在又去哪里找这些工具呢?
常远山瞥了眼楼梯口贴着的开锁广告,自我安慰:“也罢,专业的事找专业人做。”。
“小伙子!”
刚准备打过去,这声音叫住了他。转头望去,是位眼熟的老伯——装修期间,进出常碰到他,估摸年纪六十有余。
老伯拿着浇花用的塑料喷壶,佝偻着背,自下而上地慢慢爬楼梯。他本来住一楼,但在六楼的天台公共区域种了些蔬菜。
“老伯,你好!”
老伯经过常远山时,猎奇地打量了他一番,那是个混乱的场景:手臂受伤、画具放在地上、拿着钥匙却无法进门,况且他还有点尿急。
“怎么了?”老伯开口问他。
常远山随意吐槽了几句,想打发走老伯,尽快联系人开锁。
“别信那些小广告,市场门口有一家,做几十年了,附近开锁、修锁都找他。”
老伯从裤袋掏出手机,是七、八年前的旧款黑白机,眯着眼操作起来,不一会儿,把一个联系电话给了常远山。
虽觉得事有蹊跷,但他还是找了老伯推荐的人,膀胱在抗议,尿快憋不住了,开锁的人越快过来越好。
四
‘门锁事件’过去后的第三天,常远山请人在家门口装上了监控。
那天晚餐,他和妻子谈起事情经过,“八成是那个老头子干的!”这是来自妻子的推测。
不无这种可能性,但那位老伯真的这么不厚道吗?为那几十块的介绍费。
常远山继续和叶元心聊着这个话题,但内容变成了那天在开锁师傅面前憋尿的窘境,他重现着那天自己催促的语气。
“师傅,你快点!再快点啊!”
叶元心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话,她盯着餐桌上的萝卜炖牛腩,今天剩的太多了,没什么胃口,但不想引起丈夫担心,逼自己又吃下小半碗才离座。
“吃这么点儿,饱了吗?”常远山还是关切起了她。
“嗯,饱了。”叶元心往客厅走去,想起什么又补充道:“等下我洗碗!”平日里,她确实是不下厨、不洗碗,做家务的次数屈指可数,但丈夫的手伤尚未痊愈,今天怎么也是她来。
叶元心靠在沙发上,未开电视,瞟了一眼外面,阳台未开灯,黑漆漆一片中,零星几个光源闪烁着。庆幸还在吃晚餐的丈夫,坐在背对客厅的位置,否则看一眼叶元心此刻的表情,便能解读出她的焦虑。
她内心纠结的事很多,常常是那老三样:
丈夫、父母的身体、保险公司的业绩。
但今晚又多了一件事。她自我诊断,这会让她偏头痛,防患于未然,吃过了止痛药。
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
明天一起吃餐饭吧!
号码未备注,信息已删除,但那内容过一遍,她便记下,来自于她的前男友——杨川。
与杨川见面的餐厅在市中心一座新开业的商场。
晚间七点,天色已暗,商场露天区亮起了霓虹色流水灯带,光线随音乐节奏变化,整座下沉式广场变成巨大的舞池。午后那场阵雨,缓解了秋燥,街上的人比节假日还要多,都在贪这一口新鲜空气。
叶元心宽慰她自己,只是一场叙旧,不必紧张。但她赴约前,还是稍作打扮,补了妆,衣服提前熨过,但未戴首饰,除了一枚结婚戒指。
“总不能让对方觉得她过得太差。”
上到商场四楼,叶元心很快找到了那家餐厅,门口食客聚集,前台咨客在叫号,是一家精品淮扬菜馆。
她步入餐厅,在服务生的指引下,找到了位置,那是一张半遮蔽式的中式卡座,餐台上方一盏珐琅彩吊灯。
杨川已到。
“等很久了吗?”
“不会。”杨川摇摇头,他样子与几年前无差,笑时脸上一对深酒窝。
“你看看吃什么,”杨川把菜单递给叶元心,“先要了两个凉菜。”话落,为她的杯中添茶,是她从前就常喝的白茶。
这熟悉的场景,让叶元心恍惚间回到了六年前,自己刚参加工作,与杨川相遇、交往。恋爱三年,最终发现对方出轨,分手收场。又三年未见,直到昨天在公司楼下,杨川认出了她,要了她的新号码。
“谢谢。”服务生递上热毛巾,打断了叶元心的思绪。
“最近怎么样?”等菜的间隙,杨川问她。
“换了家公司,比以前忙。”叶元心抬起左手,露出无名指上的白金素戒,“我结婚了。”
“听说了。”杨川用公筷往叶元心的碗中夹了一片桂花糖藕。
“你呢?”
“老样子,但...没结婚。”
菜一道道端上桌,两人吃一会儿,聊一会儿。叶元心从未担心冷场,干销售几年下来,她对聊天早已信手拈来,她的话题从菜的味道、当下时事到经济大环境,转换自如,就是避而不谈他们其中任何一方。
把杨川当作某位客户来相处,一切就简单多了。
但杨川显然没有给叶元心这样的机会,他只觉得眼前的叶元心比起从前憔悴许多。
餐后甜品送上,一人一小碗杨枝甘露,那个时候,他问叶元心:
“父母身体还好吧。”
杨川能洞察到这句话说出后,叶元心沉默了几秒,试图掩盖住情绪,但伎俩太拙劣,和从前她有心事时一个样子。
“以前陪你爸去水库钓过几次鱼,他真的很厉害...那条草鱼少说有十五斤...”
一边听着杨川的话,叶元心一边品尝着甜品,西柚果肉咀嚼出一股苦味,不知缘由,苦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她确实渴望这样一个倾诉的机会,抿一口茶后,把家中这两年的变故,告诉了杨川。
五
今天谢谢你
但以后见面和联系 能免则免
祝一切顺利 !请勿回复。
当晚回家后,叶元心发了这条短信给杨川,未收到回复,她理所应当认为这是他们的共识。
只此一次,下不为例,她暗自定下规矩。
回过头来看,叶元心那时想得太过简单,她和杨川之间的故事远未结束...两天后的一个中午,杨川直接打来了电话。
叶元心正在办公室午休,刚小憩就被吵醒,通话时都带着起床气。
“都说不要联系了!”听见杨川的声音,她不耐烦起来。
电话那头的杨川笑着,兴许是回忆起叶元心从前就是这副脾气。
“想介绍客户给你,方便吗?”
杨川提出其他一千种见面理由,叶元心都会拒绝,但唯独这点,她不会和钱过不去,何况她现在迫切需要。她把之前的规矩改为,只此一次,下不为例,除非公事。
他们约在了叶元心公司楼下的一间咖啡厅见面。
叶元心刚步入店内,就远远看到杨川向自己招手。杨川和一位估摸五十多岁的中年男士坐在咖啡厅靠窗的位置,聊到什么开心的事,两人眉飞色舞。
叶元心走上前去,未待她开口,杨川主动介绍两人认识。
“秦总,刚刚跟你提到的小叶。”
“秦总,你好!”叶元心将准备好的名片递上去。坐到了杨川旁边的位置,桌上已经摆着她的咖啡。
“加浓的热美式。”杨川低语道,接着和对面的秦先生继续寒暄,为他们打开话题。
“秦总女儿准备去英国留学...成绩很好...”
“孩子优秀,那父母省心多了...”叶元心接过话题,她迅速在大脑里组织好语言,想好了要推荐哪几个保险方案,但她知道万不可表现得急切,免得让介绍人杨川难堪。
她和客户聊了近半小时,从吐槽私家车限行新规到近期的股市。当场成交了一份留学意外险,她半句不提真正想卖的高额年金险,未到时机要慢慢来。
客户先行一步,她和杨川还留在咖啡厅里。
“谢谢!”叶元心先开了口,“以后不用这么麻烦了,你直接把电话给我就好。”
“不麻烦啊,本来也是我的客人,也要维护。”
“嗯。”
叶元心还是不免顾虑起来,杨川是留学中介的合伙人,手上自然有很多这样的客户,如果每一次他都要亲自到场介绍,两人之间的来往岂不是过于密切了。
有事和你商量 只想面谈 不见不散
餐厅地址已发送
结果未至一周,杨川再次联系她,约在一家商业街上的火锅店,离她的新家很近。
叶元心先是给丈夫打去电话,告诉他自己晚上要去签单,和客户一起吃饭。电话一挂,又内疚起来,听丈夫的语气,多半已经准备好了晚餐。
但她很快为自己辩解,为什么要内疚,她何罪之有。丈夫受伤休息了大半个月,总不能两口子在家里等着天上会掉馅饼下来,她见杨川不过是为了更多的客户资源。
她心情复杂地叹了一口气,无意瞟了眼办公桌上的小镜子,不知何时,她的脸色变得暗淡无光,明明才二十八岁,脖颈竟开始有了细纹。头今天格外的痛,她告诉自己不能想这些,用指腹按摩起了太阳穴,一下...两下...
商业街一带,停车位难觅,叶元心到达火锅店时,已经迟到半小时。
“不好意思!”
“没事,”杨川吃着餐前花生米,桌上的烟灰缸里几只烟头,等待的过程他一直思考着,要如何开口。
对叶元心而言,火锅店不是个理想的用餐地点。红油锅底混淆各式香辛料的气味,随着升温不断扩散,加重了她的不适。叶元心使劲晃了晃脑袋,想把那痛感从她的颅内甩出来,不起作用。她随意吃了几口,索性停下手里的筷子,静待杨川‘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不合口味吗?”杨川见状问。
“挺好吃的,饱了。”叶元心虽然盯着杨川,实则看不清对方的眼神,锅内升起的雾气似一层薄纱阻挡在两人之间,“你说有事商量,具体什么?”
“元心,”杨川很久未这样称呼她了,“我想帮你。”
......
公寓前,仅有一盏彻夜长明的街灯,那光透过窗帘缝隙照进卧室,陪伴叶元心的除了这似即若离的光,还有身旁丈夫的呼噜声。
叶元心失眠除了偏头疼,还有杨川今天说的话。
问题在于,当杨川说出要伸出援手,帮她脱离困境时。叶元心没有立刻拒绝,内心反而憧憬起那之后的生活。
婚后这一年多,她几次想过,如果当初她没有提分手,自然会和杨川结婚,不会过得这么辛苦,至少钱上,杨川能帮助自己。而常远山,太精明,娘家的事上,向来只出力不出钱。
叶元心爬下床,轻轻地走出卧室,打开走廊的灯后,才发现自己光着脚,罢了...只是吃颗止痛药。
她端起茶几上的水杯,吃下药,借着那束光再次端详起外面,阳台上那棵突兀的梧桐树干,似乎变得没那么讨厌了。深夜中,仿佛一道恶魔的黑影,对她吟唱着耳语,让她直面内心的真实想法,可她讨厌这样的自己,怎么做都不对。
她一动不动...直到水杯落地,玻璃破碎的声音惊醒了丈夫常远山。
六
“凶宅?”同事陈磊大喊了一声。
“喂!小声点。”常远山扫一眼四周,好在附近的人埋头各吃各的,快餐店里的喧嚣帮了大忙。
......
这是十月中旬的一个工作日,常远山复工的第一天。外出午餐时,他和陈磊聊起了新家发生的一系列怪事:
入住第一天,灯泡无故坏掉,左手骨折;
入住一周后,门锁被人用强力胶水恶作剧;
入住半个多月时,妻子半夜摔碎了杯子,彼时,她光脚站在阳台门前。
听完常远山的叙述,陈磊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你说玄乎吧!”
“搞不好,真的是风水问题,毕竟你家楼下死过人。”
新居的问题困扰着他,一不留神,吃下一片黄焖鸡里的老姜,呛得他把满嘴的食物一下子吐了出来。
“我去!你搞什么。”陈磊抱怨道。
起初,常远山并未在意入住后的种种意外,毕竟那些都发生在他身上,他自嘲命硬,无所谓更多坎坷;可如今,这种怪力乱神影响了妻子叶元心,他后知后觉,心生不安。
那个夜里,妻子光脚站在客厅暗处,杯子被摔碎,地上一滩水。常远山闻声赶来,见到此状,惊出一身冷汗。
“元心!站着别动,我来收拾!”
“对不起...”妻子回头看他时的表情极其痛苦。
如今想起这一幕,常远山仍然后怕。
在家里闷了大半个月,重返公司,他却无心上班,敷衍地处理完几组客片,他打开网页,检索起了那件事。
年代久远,关键词也只有自杀和公寓名,他一无所获,索性浏览起了网页上的娱乐新闻。
......
“远山...远山...他妈的!你小子!”
直到办公桌对面的陈磊将一团废纸,砸到了常远山的身上,他才注意到有人在叫他。
“什么?”他抬起头疑惑地看着同事。
“错了,全部错了!”
“嗯?”
常远山再看一眼电脑屏幕上,工作组里的短消息,刚刚处理的一组美容院海报,全部弄错了。竟把效果对比图的‘使用前’,全部做了美化,白费功夫,心烦意乱下,他索性离开办公室喘口气。
他下电梯到了五楼,走到了户外,那是整栋写字楼的公共平台。
入秋后的空中花园,多了些禅意。
花季已过,一片暗绿的灌木丛里,红叶小檗贡献着仅有的暖色。几个穿西装的男职员,站在石子路的尽头吸烟,那位置视野极佳,向外可俯视整座广场。常远山坐在中间的长椅上,取下近视眼镜,什么也不想,抬头望,又是个阴天,一片苍白。
两年前,他在这里遇见了妻子叶元心。
那时,他们还同在一栋写字楼上班,他在十五楼的广告公司,她在八楼的保险公司。他常来此处写生,叶元心时不时出现,多是和同事在这里吃便利店买的午餐或喝咖啡。有过几次,没有位置,常远山把座位让给她们的情况。
那天,叶元心一人,她主动和常远山打了招呼,看了眼他的画,吐槽了一句:
“怎么都是黑白的,不好看。”
“这是速写,也画彩色的,但是水彩写生不方便。”
叶元心坐到隔壁的椅子上吃起了三明治,常远山默默在旁边为她画了一副人物速写,未等他画完,叶元心就准备走了。
“等等!”他一急,把未完成的画递给了叶元心。
如今,他常为妻子作画,速写、头像素描、人物色彩皆有,但她的脸上再也没有出现过看见那副画时的神情:惊喜之余,脸腼腆得微红。
七
那顿火锅后,叶元心就未接过杨川的电话,短信亦未回复。杨川每天下午五点准时打一通电话过来,响15秒左右,然后挂掉。
她不反感杨川的执着,杨川若想找个女伴消遣,轻而易举,他这么做纯属念旧情,在同情她。
叶元心厌恶的是她自己,立场模糊、摇摆不定,她大可以将杨川的号码拉进黑名单,却怎么也下不了手。
也害怕这样做,杨川一冲动,直接到她公司楼下‘守株待兔’。便借口这几天加班,不让丈夫来接自己。
叶元心决定不再给自己立规矩,她知道一次过后,总有下次,不必自欺欺人。
见下吧!
2号门 地面停车场等你
电话响起后...短信发来了,担心不是多余的,果然应验。
那天午后,下起了雨,杨川一直在车里等着。
烟已抽掉半包,他不断切换电台频道,最后索性关掉,车窗开一条缝,是那雨声让他静下心来。
他不确定叶元心是否会来赴约,也无妨,多亏了这空档,他才想明白许多事情。
分手后的这几年,他有过两段感情,最终都无疾而终,最长亦没能超过三个月。前阵子,重新见到叶元心,他才知道自己依然没能放下。
他告诫自己,如果她幸福,就远离她的生活;但结果不是,于是,他有了私心,视此为最后一次机会。
......
叶元心赴约时,雨还下着,她未带伞,环视一周,发现了杨川的白色吉普车,一路小跑过去,坐进了副驾驶。
“我想...”
“先擦...”
两人同时开口,又沉默,示意对方往下说。
“先擦干头发,别着凉了。”杨川将纸巾递了过去。
这回轮到叶元心,但她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车子驶离停车场,启程,目的地未知。车上这熟悉的气味反倒让她有些紧张,时隔三年再次和杨川处在如此狭小的空间,并非担心杨川会乱来,杨川知道她的脾气,但心里怀揣着的那一丝不安又是怎么回事?她这才想起来,忘了告诉丈夫,不必等她吃饭。
杨川带叶元心去了从前他们常去的一家粤菜馆。五年前,叶元心第一次带杨川见她父母,也是在这里。
等菜的间隙,叶元心去电给丈夫。通话结束后,杨川提了句:
“没听你讲过他。”
“他比我大四岁,很会照顾人,对我很好。”
“那就好。”
“杨川,你听我说...”服务生上了几笼点心,叶元心稍作停顿。
“好。”
“我们以后不要见面了。”
杨川一时语塞,尤其当叶元心说出那句不要见面时,也罢,他再败一局,但尚有希望。他夹了个蟹籽烧卖到叶元心碗里,叮嘱她趁热吃。
晚饭后,杨川提出送叶元心回家。她本想拒绝,但想到反正是两人最后一次见面,自己还能省下几十块车费,亦同意了。
距离公寓尚有一段路程时,叶元心下了车。
临走前,杨川将一个纸袋递给了她。叶元心愣了一下,还是接过了袋子,刚想问一句,杨川驾车而去。
叶元心打开牛皮纸袋,里面竟装着厚厚一沓钱,心想:
“他什么意思?”
她走到公寓门口时,想到了什么,停下脚步,打开公文包,准备把纸袋放进去,纸袋大了点,索性用蛮力塞了进去。
没成想她挡住了后面一位女生的路。
“抱歉,借过。”那位女生,高中生模样,手里提着打包回来的晚餐。
“不好意思。”叶元心侧过身子,让她先行一步。
回到家后,她先去书房点了点钱,一共五万元。
整个晚上,叶元心都在想着这件事,不时打开手机,看看杨川有无来个短信说明什么情况。
最后一次打开手机,是在临睡前,还是没有。
心烦意乱之际,丈夫常远山突然将她一把搂在了怀里。接着,开始吻她,解开她睡衣的扣子,抚摸她的胸脯...丈夫的伤势痊愈后,性爱的频率不得不回到从前。
叶元心假装投入其中,舔舐着常远山的耳垂。常远山愈发兴奋,她的心里却仿若渡劫。
一些事情无法伪装,爱与不爱,身体自然会告诉你,冷淡不足以形容,如今她对性爱甚至产生了一丝厌恶。
只是她太过于聪明,不在常远山面前显露一丝一毫。
八
休息日的清晨六点。
叶元心已经醒来,并非因为那声突如其来的汽车鸣笛声,而是她的老毛病犯了,她轻揉了一会儿太阳穴,好点了,试着再次入眠。
这次是因为身旁丈夫的鼻鼾声,罢了,怎么也睡不着了,叶元心烦躁地掀开被子,索性去厨房泡了杯咖啡。
让她心烦意乱的其实另有他事:
......
第一天,她等待杨川主动说明,时不时打开手机,渴望新消息。
第二天,她变被动为主动,发去了信息。
那笔钱,怎么回事?
第三天,她重复回第一天。
三天过去了,杨川一个回复也没有。叶元心知道,杨川是想让她试试等待的滋味,多
高明的报复。
若是她打电话过去,兴许杨川会在电话里质问她:不是你说以后都不要见了吗?
那笔钱确实是一个诱惑,她内心犹豫过,某一瞬间闪过了把钱留下的想法,当她被下个月的信用卡债务、医疗费、爸妈的生活费,压得喘不过气来。可下个月解决了,再下个月呢?
杨川不过帮自己一时,叶元心宁可不要这份人情,进一步说,若是丈夫发现这笔钱的来历,自己又怎么说。
想到这儿,叶元心决定不再等了,她主动联系杨川,约他下午见面。
午饭后,借着丈夫洗碗的空档,叶元心做好了外出的准备。
她本是只想擦个防晒霜,但看到镜子里的倦容,手竟不受控制地化起了妆,擦口红时,她犹豫了一下,薄涂一层,气色好多了。
叶元心虽能把那袋钱,偷偷藏在书房写字台下面——带锁的储物柜里,但未能神通广大到藏好自己的情绪,至少在丈夫常远山面前。
“我出去一下!买点东西。”
“我送你吧!”常远山从厨房走了出来,双手尚是湿的,顺势擦到了围裙上。
“不用,就在附近。”叶元心躲开丈夫的视线,本想快速开门,离家而去,却发现自己忘了最重要的事情,未带那笔钱。
她犹豫了一刻,仓皇失措地跑回了书房,反锁上门,不想了,但她还是控制不住地想:不需要和丈夫解释什么,今天之后,不再见面就好了,本来她和杨川也没发生什么,重逢后两人连手都没牵过,她问心无愧。
再次出门时,丈夫已经回到了厨房,她一声不吭地走了。
放到从前,见妻子这副神经衰弱的模样,常远山会刨根问底,非要她说出发生了什么。但如今,他明白如果帮不上忙,还要她复述一遍难处,无异于雪上加霜,他宁愿默默做些力所能及的。只是常远山从未想过,有一天他自己变成了妻子心中的症结所在。
叶元心与杨川约在商业街二楼的一间咖啡厅见面。
叶元心提前到店,她没有选择靠窗的位置,在倒数第二个卡座坐下。她懊恼着因为粗心大意,在丈夫面前做出的古怪行为,若是回到刚刚那个时刻,自己肯定有更好的解决办法,一想到这...头又痛了,她按摩起太阳穴,揉了几分钟也不见好转,索性又吃下一片止痛药。
杨川是在这时走到她面前的。
他知道那笔钱是一条信息,一通电话能说清的事,可他就是想再见叶元心一面,哪怕什么也不能做,看着她就好。
坐下后,他本想点一支烟,看到墙壁上的禁烟标志,把烟盒塞回了口袋,既然不能抽烟,他索性坐到了叶元心身旁,见她眉头紧锁,开口问道:
“不舒服吗?”
“嗯,没睡好。”
“我认识一位医...”
“那钱是怎么回事?”叶元心打断了他的话。
“给你爸的一点心意,请你帮我转交,或是直接用于后续治疗都可以。我留了字条在袋子里,没看见吗?”
“拿回去吧。”叶元心把纸袋放到了杨川面前。
“元心,让我帮你吧。”他用近乎恳求的语气说道,眼神里的暧昧不见了,只剩下满得溢出来的心疼与关切,“你就当做老朋友的善意。”
杨川伸出手,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手放到了叶元心的肩膀上,轻轻安抚着,片刻后,搂住了她...至此,杨川翻盘,叶元心彻底沦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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