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刚进贾府时,王夫人叫她过自己房来。下面是王夫人房中所见:
正房炕上横设一张炕桌,桌上磊着书籍茶具,靠东壁面西设着半旧的青缎靠背引枕。王夫人却坐在西边下首,亦是半旧的青缎靠背坐褥。见黛玉来了,便往东让。黛玉心中料定这是贾政之位。因见挨炕一溜三张椅子上,也搭着半旧的弹墨椅袱,黛玉便向椅上坐了。
这段文字里连用三次"半旧",有人读出了富贵人家的没落,有人却读出了真正大富大贵人家的从容。
“没落”容易理解,物品都旧成这样了,还将就着用。
至于“从容”之说,就有些意思了。按许冬林的说法就是:这样一些色彩半旧的物品,分明彰显的是贾府的华贵与庄严,以及大户人家不轻易炫耀的底气和历史。想想穷门小户的人家,哪里捧得出半旧的像样物品,多半是破烂货了。即便咬牙置几样新东西,也是很快从新艳沦落到破烂,中间这半旧的过程短。没有好的底料,禁不起日月一天天地磨。至于暴发户的家里,家具器物一色全新,也无半旧。暴发户的家缺的是积淀、是根基。
宋朝“太平宰相”晏殊把这个道理看得最透彻。吴处厚《青箱杂记》卷五记载:有一次晏殊读到李庆孙写的《富贵曲》,其中有“轴装曲谱金书字,树记花名玉篆牌”,又是金又是玉,很用力地渲染奢华,晏殊很不屑地评论说:“真是一副乞丐相,写这种句子的人一定没有真富贵过。”
晏殊本人做官做到宰相,是那个时代里第一等的富贵闲人。他自己怎样描写富贵呢?很简单,他用自己的诗句举例:比如“楼台侧畔杨花过,帘幕中间燕子飞”,还有“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然后这样说:“穷人家能有这般景象么?”这段话颇能道出晏殊富贵词的独特风格。这些词句不求形迹、细节刻画,而取其精神密契,不在于锦绣字面的堆砌,而在于色泽与气氛上的渲染,故能把环境写得博大高华,充满富贵气象。
事实上,穷人家即便真看到杨花飘飞,燕子掠窗、月光沐花、风凉池畔这般景象,也不会有同样的闲心来欣赏,不见得就觉得它们充满富贵气了,所以说写景不存在客观描写,一定都是主观裁剪出来的。只有自己主观上有了富贵的感觉,看其他事物也就带了富贵气。虽然富贵,却故意不去一块块地清点金条晒朋友圈的做法,正是古文人的癖好。很接地气吧。因其富贵,反而敢于取笑自己的“穷酸”,真的穷酸的话,穷酸才是他的敏感词,更有甚者,就像阿Q头上长了伤疤,连"光“”亮“都成了他的敏感词了。不过许多年后的我们,是否真能理会得了古人不晒而晒的心呢?比如下面这首诗。
梅村(吴伟业)
枳篱茅舍掩苍苔,乞竹分花手自栽。
不好诣人贪客过,惯迟作答爱书来。
闲窗听雨摊书卷,独树看云上啸台。
桑落酒香卢橘美,钓船斜系草堂开。
开头二句,作者说自己住的地方是篱笆围成的茅舍啊,门口的小路还长满苍苔,真是贫居闹市无人问的样子,自己手种的竹呀花呀,也是乞讨得来的呢。感觉着穷酸。
等等,吴伟业何许人也?他于23岁时参加会试,以第一名获隽;紧接着廷试,又以一甲第二名连捷。当时有人怀疑这里面有舞弊之嫌,主考不得不将其会元原卷呈请御览,结果崇祯皇帝在卷子上批了“正大博雅,足式诡靡”八个字,物议平息。 这使吴伟业声名鹊起,在仕途上,初授翰林院编修,继典湖广乡试,崇祯十年(1637)充东宫讲读官,十三年(1640)又迁南京国子监司业,晋左中允、左谕德,转左庶子。他吴伟业可一点也不穷呀,这样写自己的家居未免太低调了。
其实,古人最爱宣扬的就是他家门口的那片苍苔,苍苔无痕,正是久无人串门,不是主人受冷落,是他自己的选择,是一种洁癖的行为。与刘禹锡《陋室铭》所写:“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可以调素琴,阅金经。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有同样的意思。
可是吴伟业不知为什么,最后还是忍不住了,就像哈佛毕业生会在交谈十五分钟内”不经意地“提到大学话题,引导你知道他是哈佛的。我以前住的公寓楼里有一北大毕业的,怎么知道的呢?因为她的Wi-Fi叫pku,当时,我为了配合她演出,把自己的Wi-Fi名改为Tsinghua。以后再见到她,她眼神温柔了好多。吴伟业没忍住的是什么呢?就是最后的那一句诗了:“钓船斜系草堂开”的“钓船”二字,“不经意地”说:
我家可是有邮轮的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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