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大家的目光此刻都投射在秋秋身上,默不作声地望着他,像是在等待秋秋的反应,也可能在感受他手上的那股疼痛。点胶机在这个时候停了下来,那根又长又细的钢针倒悬在机器上,不再以闪电般地速度来回点动。针管里残留的一点胶水,顺着钢针管的内壁从尖细的针嘴里渗出来,慢慢地形成一个小点坠落下来。浓密黏稠的胶水,在坠落地一瞬间,被拉成一缕透明的丝线。丝线在空中摇摇摆摆,似断非断。秋秋用近乎坚定的眼神,注视着这根摇摆的丝线。那只被压过的手紧紧握着,钢针嘴里不断渗出的胶水,这时却滴落在秋秋的手心里,变成了一层细汗,秋秋的手上像胶水一样黏糊糊的。关停点胶机,苏青林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秋秋身旁,问秋秋的手怎么样,严不严重。说这话时,苏青林的舌头好像打了结一样,有的字语似乎被缠绕住了,是一口标准的广东口音。
听到苏青林的过问,秋秋一样没有说话,眼睛还是没有离开那缕丝线,摇两下头,算是在回答苏青林。而这个时候,丝线不知几时断掉了,只剩下一截挂在尖细的针嘴处,更加肆意飘摇,像是狂风吹荡着的一根银发。秋秋摊开紧握的拳头,用另一只手揉了揉压过的手指,手掌上的汗珠被风干,也不那么黏糊了。众人的目光早已撤去,大家都在做着自己手上的活,秋秋的双手也放回在生产线操作面上,示意准备继续工作。苏青林已然坐在点胶机前,手上拿着一块棉布,往装有工业酒精的瓶子里沾湿棉布,擦拭着点胶机上那枚细长的针管。原本就清新发亮的钢针,经过酒精的擦拭,更加寒光闪闪,锋芒毕露。由于秋秋刚被压合机压到手指,杨强文让秋秋暂时停下工作,另外调一个人补上,叫秋秋到公司的接待处去上点药,处理一下受伤的手指。这位车间的小主管,在必要的时候,做的还挺到位,体现了领导对下属的一种关怀。杨强文带着秋秋来到接待处,找到了一瓶消肿止痛的药水,是一瓶喷雾剂。秋秋跟在杨强文身后,低下头看着自己前进的步伐,另一只手依旧揉搓着被压的手指。杨强文带他去上药,不但是职责上的情理,更多的是相互间的一种关照。离家在外的游子,靠的就是彼此关照,互帮互助。对此,秋秋的心里,感受到一种他乡的温暖。
那两根青肿的手指头,在喷上云南白药止痛剂后,清凉的药水逐渐减轻了那股灼烧的痛感,秋秋感到好受多了。处理完手指,秋秋同杨强文回到车间,准备接下来的工作。两人进入车间,门口对着一号生产线,线上的人看了他们一眼,随即又低下头,做着手上的事。苏青林把头往左上方一甩,那一撮遮挡眼睛的头发,便向后盖过去,左边的耳朵这时就被埋没了。用那只刚露出来的左眼,看着杨强文走进来,问到:“手不要紧吧,上药没?”秋秋在杨强文的身后没有做声,还是杨强文回答他:“没什么事,擦了点止痛药。”秋秋正站在产线旁不知该做什么,杨强文对苏青林说:“你现在产线上人员安排怎么样,运作地过来吧。”苏青林回到:“可以。”说话时,苏青林也不抬头,一副很认真的模样,手上操作着那台点胶机。杨强文回转身,对秋秋说:“你手指刚被压到,就先别在这了。”秋秋被杨强文带到辅助线,对产品进行挑拣,把那些不合格的产品加工修改。做这件事可是个细活,必须得多加心思,马虎不得。作为电子按键产品,不但要有光鲜的外表,还得有舒适的手感。这样的产品结合到一套电子设备上,既能让用户见识到科技的创新,又能增加用户完美的体验感。只有用户在产品上获得舒适,获得美好,体验到这种高品质的服务,才能有销量,才能开阔市场,进而带动更多的用户,为更多的人提供这种服务。每次一、二两条产线上的产品下来,秋秋就把刚下线的产品拿到他的工作台上,将这些产品一个一个的挑选。那些达到标准的产品,放在一个箱子里,箱子被放入自动包装机。秋秋一开始来到这家工厂,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装箱打包,现在工厂引入了这台自动包装机,打包这件事便不再要人为来操作。秋秋将标准产品放入包装机,剩下那些有问题的产品,才是秋秋接下来所要干的活。秋秋对产线上出来的产品,首先要仔细查看一遍,看产品表面的色泽,还有产品按键的顺序。如果表面有色差,或者颜色暗淡,不够鲜亮,这样的产品就不能包装,需要进行第二次改良。每个产品按键都有一定的排列次序,出现错序错位的按键,是绝对不可以的。经过外表的检验后,那些通过的产品,接下来要进行第二关实质的检测。目测合格的产品,秋秋要再一次拿在手里,用手去来回触摸,感受产品表面的光滑质感。要是感觉不够柔顺平滑,自然是过不了关的。除此之外,每个按键,秋秋也得用手指稍微用力抠一遍,防止有的胶水没点到位,导致按键脱落。两道质检关口,秋秋都做的仔仔细细,一点也不敢马虎,简直是明察秋毫,面面俱到。先是目测色泽,后是触摸质感,秋秋双手并用。那只被压合机伤过的手从产品中挑出色泽不鲜明的,另外一只手,则用来感受产品的舒适度。秋秋正低头仔细查看产品,似乎闻到一丝淡淡的烟味儿,秋秋自然地抬起头,转到身后看去,在他左后方不远处的唐云鹏,嘴里叼着一支烟,眯缝着眼睛在那刷硅胶。
一缕一缕的烟气,一个一个的烟圈,一团一团的烟云,像秋天清晨的薄雾,像三月风吹的柳絮,像半夏空中的乌云。在唐云鹏的烟草上飘起来,由他的嘴巴里散开来,从他的鼻孔里涌出来。它们在空中飞舞,在车间游荡,空气中的尘埃,就是它的舞伴,是它的朋友;车间里的运转声,便是它的欢呼,是它的歌唱,是它的呐喊。它们没有听众,没有观众,它们肆无忌惮,横冲直撞,在整个车间里载歌载舞,胡作非为。它们累了吗,它们乏了吗,它们孤单吗,它们寂寞吗?它们可以躲进天花板上,可以钻进发光的灯管里,还可以附着在唐云鹏的肺叶上。把它们的手脚捆绑起来,把它们的喉咙堵塞起来,让它们没法跳舞,也唱不了歌。用自动打包机上的胶带缠住它们的手脚,用点胶机的那枚钢针刺穿它的喉咙,用胶水黏贴起来,用纸箱子包装起来,把它们扔到角落里,总之,它们该安静了。哦,对了,就算在角落里,也一样可以跳舞,一样可以唱歌。
烟丝早已燃尽,只留下一枚短小的烟蒂,闪着一星半点的火苗,依依不舍地挂在唐云鹏黑色的嘴角边。他的眼睛眯缝地更厉害,没有眼珠,没有眼白,眼睑也看不到了,只有几根粗短的眼睫毛贴在皮面上。看到秋秋此时正望着他,唐云鹏随即吐掉烟蒂,咧开嘴向秋秋一笑。那张尖细的嘴巴里,露出满口暗黄的牙齿,被他吐在地上的烟蒂,残留着明明灭灭的火星。面对唐云鹏的突然一笑,秋秋同样回应一个笑容给他,之后就把头扭回来。不过秋秋的这个笑容,看起来却若有似无的。白色的纸胶带被拉地很长,一下下、一圈圈慢慢缠绕在锋利的刀片上。秋秋左手紧紧地捏住刀片,右手扯着那一条胶带上下绕圈,直到把一块又窄又长的小刀片,在尾部包成一个厚厚的把柄,当做是这把小刀片的刀把子。秋秋用三个指头稳稳地捉住这个用胶带缠成的刀把,将那些存在错误的按键,一个个从硅胶上削下来。被削下来的按键,小小的按键还不如一个指甲盖的大小。红的白的,绿的紫的,各种颜色,各种形态,让人眼花缭乱。它们像蚊子一样在打滚,像苍蝇一样在产卵,像小甲虫一样在爬行。它们的肚皮贴在桌面上,肚皮上还残余着已经干涸的胶水。那一个个的胶水斑点,附着在白色的肚皮上,像是飞蛾产出的卵,也像是苍蝇的排泄物,还会让人以为是一线员工易柳嘴角边长出的那块雀斑痣。秋秋举着刀片,用刀尖轻轻剐蹭着干涸的胶水斑点,不能用力,也不能太快。要不然,不是划伤产品,就是划破手指。就这样来回几下子,尖冰一样的刀刃上,便剐出一层白色的粉末。秋秋从桌面上拿起一块布条,擦去刀片上的粉末,这把细小的刀片,立马又青光闪闪,显示出它原有的锋芒与锐利。等到秋秋将这些按键的胶斑全部剐完,桌面上业已堆起了一道厚厚的白色灰尘,只要轻轻一吹,立即尘烟四起,烟消云散。这一小堆由胶水变成的粉末,散发出一种难闻的味道。就像公司老板身边那位年轻的小秘书,她脸上所涂的粉末,同样散发出一股呛鼻的气味。只不过这位小秘书的脸上,要是用刀片去剐的话,从她脸上所剐下的粉末渣子,肯定比这按键上的要多。秋秋把那些剐掉粉末的按键擦干净,从一瓶眼药水样的小瓶里点出几滴胶水,重新粘合在被削下的硅胶膜上。秋秋使劲地按压住,防止它们再次脱落,唐云鹏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秋秋松开那只用力的右手。唐云鹏看着秋秋另一只被压的左手,眼睛转向秋秋说:“你手不要紧吧。”秋秋摇摇头,右手再次压紧另一件产品。说:“明天就会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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