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渡
二
以下就是我的故事。
两年前,大概吧,兴许不到两年,哦,我想起来了,两年出头了,因为正好是秋收以后,你们听我讲下去,就明白为什么我那么清楚地知道是在秋收后了。
那年,我被分在。。。。。哦,我正好去淮安宿豫县看一个老朋友,你说出烧酒的地方?不对不对,我知道那里,洋河镇嘛,我去的地方不是,隔着几十里地呢,不过,也有做酒的习俗,我老朋友家就做酒,他老爹爹以前就在酒坊做酒,我去了,住在他家里,每天都喝他家的烧酒,哎呀,真是香哎,比这个好多了。有天晚上呢,我喝了酒,正睡得香甜,你知道的,喝了酒,就是睡得死嘛,没有大吵闹,是不会醒的,那天半夜,我就被外面的声响给闹醒了。
我老朋友家门口,是一小片的黄泥地晒场,旁边就是一条河,这河没有我们走船的河面大,但是也不小,河边栽着几棵大柳树。那时我正睡得香,听见家里的狗汪汪汪拼命叫,他家的狗子平时不叫,我住了几天,一个晚上都听不见叫,哎,今天它就死命的叫了,我醒来就发觉窗外面有几个人点着火把的样子,映得窗户纸上红光闪烁。我一惊,怕是有人来烧谷子粮食?我叫着朋友的名字,跳下床就打开门出去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们打开门呀,就看见黑黢黢的黑夜下,几个人手拿着火把,有人背后插着大刀片,也有背着枪的,长枪,就是部队里。。。。呃,就是那种老式的长枪,几个人不说话,把一个穿着绸缎长衫的老人,拖着走,那人被捆得像个猪一样,看不清面孔,白头发乱得跟个鸡窝一样,嘴巴里塞着个布团子,眼睛也被沾着黄泥的黑布蒙着,听得他嘴巴里呜里呜里地叫,两只脚由于被倒拖着走,只能无力地踢蹬着,一只脚穿着满是稻草屑和黄泥巴的黑布鞋,另一只脚光着,黄泥和血迹斑驳。我恍然觉得是土匪在绑票,正待出门, 我那老朋友一把拽住我,说,别动!是农会的几个愣子在办事情,咱们看,不多事。我们于是就隔着门缝看,而家里拴在柴堆旁的狗还在狂叫,这几个人把捆着的老人丢在河边的大柳树下,拉拽着,踢打着,让他跪好,低声咒骂着。老人浑身颤抖,呜呜地哭嚎着,软瘫在大柳树裸露的树根上,一个背着枪的年轻人,穿着黑色的土布对襟褂子,左边手臂上套着一块红布套,他飞起一脚,踢在老人腰上,喝令他跪好。但事与愿违,被踢者反而更呜咽颤抖地软瘫在地,几个人似乎火了,围上去一阵乱踢,一个高个子年轻人,黑裤子,穿着黄色的军便装,拔出背着的大刀片子,就是一顿乱拍,高声咒骂:“你妈个逼的老地主,挨枪子儿的老淫棍,妈个逼的,打死你妈逼的。。。。。”只看见老者的两只脚在人群里抽搐踢蹬,将河岸边的杂草踢出了几条深深浅浅的黄泥沟壑。有人叫了声,妈逼,老狗日的拉屎了,妈逼的臭死了。又有人说,三狗子啊,算了算了,快点砍了老狗日的算了。。。。。。
捆成粽子一样的老地主闻听要被砍了,犹如回光返照一般挣扎地坐起来,一边用头撞人,一边试图挣脱,几个人忙不迭地扑住他,但老地主似乎忽然力大无穷了,使劲往前窜,几个年轻人一时大意,竟差点被他挣脱着窜到河水里去,我恍然明白,这老地主宁愿淹死,也不愿被砍死。那个挥舞着大刀片子的,似乎就是三狗子,只见他向后扬起刀,叫一声,你们闪开!另外几个慌忙向两边跳开,只见电光火石之间,刀把上的红布头一闪,大刀片就“噗”地一声砍在老地主的脖子上,只听见老地主发出一声憋在喉腔里哀叫,但是,这老地主的绝命时刻并未立即到来,一刀下去并未见到血光四溅,只是他已经软瘫无力,两腿微微抽搐,刚才夺路而逃的求生欲望已经消失,而挥刀的三狗子似乎对这个结果心知肚明,只见他不慌不忙,又挥起大刀片子,在老地主低微的哀鸣里一下,一下,一下地砍在他的脖颈上,十几下后,老地主一动不动了。。。。。。
我和老朋友都是见过世面的,但妈的还是在门后看得浑身发抖,柴堆旁的狗子好像叫累了,也好像被吓坏了,只听得它呜呜地低鸣。门外的几个火把还在,那几个人用火把点着烟卷儿,站着抽烟休息,背枪的黑褂子小伙子踢了老地主尸体一脚,咒骂着:“狗日的,妈逼臭死了,一裤子的屎”
我们在屋里坐着抽烟,两个人一连抽了两根,才缓过来,我问他,老地主是哪里的?他说,是城里的李先生,李大善人,李大善人?我问,他说,嗯,李先生爷爷的爷爷就在我们县城里行医,老东门头上,那个码头旁的李大成生药铺,就是他们家几代传下来的。我急忙问,那这是怎么回事?我老朋友不说话,我们抽着烟,久久不语。
李先生是家传的中医,几代人经营生药铺,积善而成宿豫县城首屈一指的药铺,要说李家的善,宿豫城里城外都有数不清的奇闻逸事,比如,李家的佣人们每天天不亮,就忙着要煮几大锅的粥,蒸上百十个大白馒头,天一放亮,就在店堂前大庭院里准备停当。每天一早,总有乡下的病人,有的赶着马车来,有的坐着船来,一人生病,举家不宁,漏夜赶路而来,陪伴的家人,抬着病榻的乡里农夫,无不恓恓惶惶,精疲力尽。一进李大成生药铺,不问病情急缓,先歇口气,每人一碗热粥,两个馒头下肚,心里的那份焦急和惶恐就去了一大半。病人的病,似乎也好了一半。于是宿豫县都有“望见李大善,病就好一半”说法,足见李先生广种的善根。
还有一个说法,至于李家看诊的珍金,乃至抓药的药钱。那是从不计较,更别提是趁人之危了。你家有钱,那照价付款不必多说,你家没钱也不要紧。药抓去了,病看好了,秋收时有钱了,自然来清帐,钱若是不够,也不打紧,带点芝麻黄豆,鸡蛋谷子,有点还帐的意思就行。实在没钱,也从不催讨。每年到了年三十,总有账房的伙计,将那年里欠下的按着手印的珍金药费欠条,上伙房一把火烧了了事。善有善报,传到那送了命的李先生这里,李家生意越发兴隆,连着淮安城里的达官显贵,都互有交往,儿子也在中央军里做着上校医官。家里有良田千顷,单单替他在各乡收田租的管账师爷,就有八九个之多。
然而李先生李大善人也有一个不足与外人道的癖好,要说这个癖好的由来,宿豫县城各有各的说法,总而言之,那是多年前偶然结识一个自称修道武当山的白眉道人,秘传李大善人采阴补阳的房中仙术。于是李大善人每年秋收后,总带着一两个贴身随从,名为下乡视察田庄,实则是早有那些个管账师爷,悄悄替他安排好乡下的黄花大闺女,供李大善人操练房中仙术,当然,那些闺女家,除了田租全免,还有二十个大洋的赏钱。倒也让乡下的城里的,各自皆大欢喜。李大善人也似乎越发红光满面,精神头十足。因此每年下乡采补,从不遗漏一次。回来后越发大行善道,从县城学校的膏火,到寺庙道观的香油,哎呀数都数不清。更难得的是,李先生坐拥家财万贯,对人却十分的谦卑和气,连家里的佣人,都从不曾骂过一句。
李大成生药铺历经清朝,民国,无论是日本鬼子,还是国军,新四军,都安然无事,皆因代代积善,奈何风云突变,杀生之祸来得毫无预兆,端坐城里,必然无事,却为了下乡寻欢,无端送了性命。至于李大善人睡了这个村哪家的闺女?没有人说得清。第二天,我朋友家一天没有开门,我们呆坐喝酒聊天。第三天,我出门赶路,朋友送我,半路遇到从农会开会回家的邻居,他告诉我朋友,城里李大善人在这里的三百多亩水田,都分到各家了,我朋友家分到河岸边几棵大柳树的那一块,距离李大善人殒命的地方,不过十来步之遥。
我的故事讲完了,那高老板瞪着眼睛合不上嘴。
“那李大善人到底睡了多少女人呀?啧啧啧,不过,真是惨死。。。。。。还是命要紧,王老板你说是不是?”高老板寻味良久,船舱里安静下来,我吃了一口白菜,有些凉了,油渣凝固成了白色。这时,不做声的姓钱的小伙子,忽然一拍桌子,说:
“我也有个故事,和你的故事比起来,很有点意思,你们听我说,听完,看是不是有点那种说不上来的意思,啊?你们听好了。。。。。”
小伙子把腿盘在屁股底下,开始讲他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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