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于“芝士阅读”。
《心是孤独的猎手》卡森·麦卡勒斯的《心是孤独的猎手》经常被称为“同性恋小说”,但是实际上,同性恋并不占据核心地位,换成友情其实也说得通。真正重要的不是性别,不是恋爱,而是人与人之间深刻的孤独感。在故事里,男人和男人之间,男人和女人之间,黑人和白人之间,成人和孩子之间,健康人和残疾人之间,他们不停交谈,却不被理解。心灵这位“猎手”到底在捕猎或者说追寻什么呢?大概是一份理解吧。
故事发生在20世纪30年代的美国南方小镇,在大萧条的冲击下,人人都没什么钱,靠着微薄的收入勉强度日。首先出场的是两个哑巴:“镇上有两个哑巴,他们总是在一起。”好景不长,希腊裔哑巴安东尼帕罗斯因为盗窃行为屡教不改,被关进了精神病院,哑巴辛格难以忍受继续住在和伙伴一起住过的房间,搬了出去。这个搬过去的新房间,成了故事的重要舞台。其他次要人物在此和辛格长谈:少女米克说她的音乐梦想、外来工人杰克讲述革命愿景、黑人医生考普兰德感慨黑人受到的不公待遇……除了辛格的房间,镇里的咖啡馆是另一个重要场景,辛格一天三餐都在那里吃饭,老板比夫对他也熟悉了起来,偶尔也会去他家找他。
书中描写的都是社会边缘人物,一群小人物:米克是个假小子,大家庭里的孩子,年纪不大不小,夹在兄弟姐妹之间得不到重视,她只有在听到音乐时才会振奋起来,梦想自己写歌;比夫的咖啡馆通宵营业,他自己值夜班,并不是说夜间的顾客很多,而是因为他喜欢那些奇奇怪怪的人,碰见了残疾人他都会送食物或者酒给对方;杰克更不用说,他是个外来者,一开始就在比夫的咖啡馆醉了好几天,后来找了工作但是心思在组织工人运动上;考普兰德既不见容于白人也不见容于黑人,他认为黑人要争取工作的自由,而其他黑人则默认黑人低白人一等,心目中的恩赐是祈祷上帝把自己变成白人。
有点奇怪,这些人的倾诉对象竟然是一个听不见声音的聋哑人(辛格在聋哑学校学会了唇读和写字,可以和正常人交流)。在这个不认可梦想的小镇或者是世界上,辛格先生善意的微笑是他们唯一能够得到的认同:“他坐在窗前一把直背椅上,双手牢牢地插进口袋里,向客人点头或者微笑,表示自己明白他们的话”——看起来简单却很难做到,尤其是要做到对人人如此。他们把哑巴辛格当做同类:米克觉得辛格是最好的人;杰克觉得他是“知道的人”,即他心目中懂得资本主义世界运转道理的人;考普兰德说他没有白人的傲慢,并相信他是犹太人,一个和黑人一样同样受压迫的民族(当时纳粹正在欧洲兴起)。在这里,心追寻的是聆听。
镇里还产生了各种各样的谣言,犹太人说他是犹太人,商人说他是个有钱人,土耳其人说他是土耳其人,而在“一个被打压的纺织协会里”,工人们认为他是“工联大会的组织者”。(说句题外话,辛格倒真是一个犹太姓,最有名的应该是艾萨克·辛格,波兰裔美国犹太作家,1978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作品主要描写犹太人生活。本书中并没有明确说明辛格是犹太人,但他拥有一个犹太姓,别人认为他是犹太人也算情有可原。)在这里,我们可以说,一千个人心中有一千个辛格。在安东尼帕罗斯被送走之前,辛格并不引人注意,那时他只是两个天天在一起的哑巴之一;在他开始单独行动之后,人们才算正式发现了他,并把自己心目中的理想形象投射在他身上。
最有趣的一幕是以上四个人同一天去到辛格家里,平时滔滔不绝,这时却只能面面相觑。生活在小镇里,人人都相互认识,所以他们四个也不是无话可说,但是充满隔阂感,无法像跟辛格单独相处时那样掏心掏肺地谈论梦想、革命理论、反抗宣言等等。他们彼此找了些话聊,希望其他人离开,最后一个紧接着一个地走出了辛格的房间。说到底,他们希望看见的,只是自己的投影罢了。在这里,心追寻的是认同。
对辛格自己来说,那些晚间访客根本比不上自己的伙伴安东尼帕罗斯,他们每次来都说一样的话,实际上他并没有那么大的兴趣听,也不完全理解那些话语的含义,但是他的耐心和好脾气(加上孤独)让他成了最好的聆听者。他心心念念的还是安东尼帕罗斯,辛格花很多时间计划去看安东尼帕罗斯的旅程,虽然安东尼帕罗斯只对吃的感兴趣,对辛格带去的其他礼物豪不领情,辛格还是兴奋不已,不停地打手语告诉安东尼帕罗斯他不在的这段时间里发生的事。
在其他人眼中,安东尼帕罗斯是个毛病多多的人:肥胖、贪吃、脾气坏、偷窃成癖……但是在辛格心目中,安东尼帕罗斯就是他最好的伙伴,谁都代替不了。在安东尼帕罗斯不在的时间里,辛格生活的唯一目标就是攒钱去看他。这种深刻的羁绊,只能说是爱吧。最后辛格发现安东尼帕罗斯去世了,用手枪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他的朋友们都去参加了他的葬礼,有人感叹道,希望自己死去之后也会有这么多人为自己悲伤。说到底,一颗心追寻的不过是另一颗心,让自己不再孤独。
《心是孤独的猎手》是一本语调悲伤的书,适合阴雨天一个人在家慢慢读,用心聆听这组南方小镇的孤独交响曲,细细分辨中年男人丧妻之后的颓丧、假小子的成长困惑、黑人挣脱不了种族命运的无力感……
很难想象出版这本书时卡森·麦卡勒斯才23岁,这是她出的第一本书。她对各种人物的描写贴切入微,根本不像个新手。终其一生,她都深受病痛困扰,15岁得了风湿热,从年轻时开始多次中风,31岁左半身瘫痪,50岁死于脑溢血。她还酗酒,可能是想用醉酒来麻痹身体的痛苦。疼痛的身体让她有一颗敏感的灵魂,能够对各种人物感同身受,也让一代代的读者为书中人物的命运而悲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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