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怎么爱说话。
他喜欢整日窝在屋子里，研究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他开着一家收入并不可观的淘宝店。他平日里最讨厌说一些冠冕堂皇的客套话。
可偏偏别人不乐意。
有些人很奇怪，他们对于别人的窘迫津津乐道，对于看不惯的做法指手画脚。
这一天他去参加了一场并不十分熟悉的同学聚会，若不是朋友的邀请不好拒绝，恐怕他是躲得最远的一个。酒桌上大家言笑晏晏，气氛倒是轻松愉悦，这酒席才刚刚进行了一半不到，老班长开始“以身作则”，端着酒杯摆起了阵仗，说起敬酒词来半点磕绊也没有，班长说完大家给面儿鼓起了掌。就像触动了某个按钮，从班长开始，大家像是被约好了似的，像塔罗牌一样，依次每个人在“例行公事”般拿起了酒杯说着敬酒的话，个个儿都笑得开怀。他也跟着笑，其实如坐针毡。终于轮到了他，他结巴得说不出话来，一脸嘻嘻哈哈掩盖住紧张，放下酒杯的时候他才发现他的手竟然在抖。
“你可不行啊，别天天忙着在电脑前赚钱不会说话了呀！”班长调侃了一句让其他人哄堂大笑，他只能应付笑了句，也想不出什么能反驳的话。说他其实生意惨淡吗？
熬过了同学聚会，没过多久就出事了，他网店销售的商品爆出丑闻，销量大减不说还有不少顾客找他赔偿，他忙得不可开交甚至开始赔本。他越发觉得自己没用起来，连父母也开始跟着叹气，却也没有门路。瞧着自己也算是毕业了多年，一同毕业的同学大多有了明确的志向或者稳定的生活，想来想去，好像只有自己还在垂死挣扎。
他在卧室里将手机里的音乐开得极大声，拿出以前买的那些“鸡汤书”，一本本全部撕得稀巴烂，然后红了眼眶，他只是觉得这几年活得像个笑话。
网店事没几天就是中秋团圆夜，他们那一家子长辈又要聚一聚。他本想推辞，被父亲怒斥，“大家都喜联系，你不去怎么行，更何况这次你大伯在，正好是个机会。”这是借着聚会让“家人”给他的未来出出主意。他不得不从，也无力抗拒。
他在屋里一言不发好几天，日子却还是如约而至了。他被母亲换上了一件体面的衣服，一同去了市里一家装潢看起来很贵的酒店。推开了包间门，大伯二伯一家子早就已经在那里开始说起了家常话，对于她们的到来也是哄闹了起来，他瞧了眼父亲母亲，他们嘴巴咧得很大，看起来笑得很开心，就是平日里眼角的皱纹都没怎么打开，笑意也没直达眼角。他都懂却也毫无办法，还是跟着笑，可是他并不想笑。
菜刚刚上齐，刚拿起的筷子就被声音打断了。
“最近那××老总那正好缺个司机，我给说好了，你先去干着。”大伯发话了，阵仗像是圣旨。
“真是麻烦大伯了。”他只能接旨。
“要我说当年就不应该读那么些书，我们隔壁家那个，读了研究生回来读傻了，听她妈妈说一些基本的做事交往什么的，一概不会，只懂什么研究学术什么，可把她妈妈愁坏啦……”这是三婶。
“对啊。我看你家小林就很好，能吃苦，虽说大学没上，但这不也在保险公司做的好好的，工资还高，也会看人颜色会办事。可讨喜呢。”这是姑姑。
“听着没，以后多像小林学习呀，虽说他是你弟弟，但是有长处咱就学嘛，别在家天天读书，你得进社会，你得生存，只读死书是没什么用的。”这是大伯。
“嗯嗯，好。”他笑着答应，心里却想着小林这个弟弟自打入了社会后就仿佛忘记了他这个不中用的堂哥，平日里问他事情也不怎么热络，私底下眼神的对焦也总露出一种傲气，久而久之都不怎么联络，如何学习。
后来他们那些人就开始说谁又要升官，谁又要做生意，小林见多识广逗得一桌哈哈大笑，只有他们一家作为“乡下人”，一句话也插不上嘴。他倒也轻松自在，反正不用他说话了，倒是父母有点尴尬，坐在那里只能跟着迎合。
他当司机已经三个月了，听别人说要在一个岗位适应三个月才知道合不合适。他过完这三个月，只越发觉得自己可能不适合生存。
老板一开始瞧见是大伯介绍来的便还客气几分，越往后越狰狞。生意场上难免有些时候会不如意，老板在商谈时看似沉静，载老板回去便原形毕露，挑他的毛病来泄愤，有的时候他也会把老板送进某个酒店夜会佳人，瞧见老板对别人一掷千金却不怎么回家看望妻女。他来的时候也有些“关系好”的同事，毕竟是关系户大家也想巴结，但是日子久了也知道他不会说话，不讨领导欢心，渐渐大家也开始对他没那么热情，做什么也只是表面应付。
“我那个司机啊……开车倒是行，就是木纳了点，不知道变通，瞧不清脸色……他那一大家子人混的都挺好的，怎么单单冒出个他……你说没犯什么大错也不能把他辞了，这还有关系在……”
“老板那个司机……我瞧着没什么大出息……还是个大学生呢，我瞧着还不如我们这些专科的……”
“哎呀……你们可不懂……人家这叫恃才傲物，可不能同我们这群俗人比较！”
他就为了送老板落下的文件，这一路可是收获颇丰，先是听见老板办公室和经理抱怨，再来办公区听到这一群人的八卦密谈，他耳边还有笑声，是那群业务人员因“恃才傲物”笑得开怀。这笑声真刺耳，他觉得有点上不来气。
他将老板落下的文件放回原处，回到了家。
他忽然觉得自己对不起所有的人。作为孩子，他没能让父母脸上添光，反而还去低头求人。作为员工，他也没办法完美完成工作。作为同事，他也不能为他们分忧解难，不懂变通。作为社会人，他一无是处，没有什么价值并且还负能量满满。他唯一能问心无愧的是，作为一个人，他没有做伤天害理的事，他也没有厌恶社会，他只是木纳不懂接受，不能体会新的规则。
他躺在浴缸里，慢慢下沉把自己埋在水里，想，终于没有人再指责他的不是，取笑他的不善言辞，恨他的不争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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