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爷爷

我的老家在豫东南的丘陵地带，大片高高低低的梯田围着一个小村庄，夏天的时候，会有蛙声在稻田里吟唱，稻花的香气沁人心脾。那里偏远、贫穷又闭塞，我的爷爷生在那里，奋斗在那里，最后死在那里。

  爷爷养育了三个儿子一个女儿，我爸是老大。小的时候，我和爷爷的感情并不亲密。爷爷年轻的时候一直是公社的生产队长，在那个计划经济时代，生产队长要管着一个生产队人的吃喝拉撒各种事情，因此在村里人中很有威望，在家族里面更是说一不二，我对爷爷的感觉也一直就是威严和害怕。

后来爷爷年纪大了，不再当生产队长了，但是爱管事的习惯却没有就此放下。谁家子女不孝顺老人了，总要过去管一管，谁天天赌博不学好，碰到也免不了挨他一顿熊。老一辈的人还给他几分面子，年轻一代可不管这些。明面上不和他对着干，背地里见到我爸和我叔总是免不了阴阳怪气地嘲讽。 

村里有一口集体的水塘，全村人灌溉水稻用的。天旱的时候，常有人掏开“窨笼”放水，田里放满也不及时来关，任塘水白白流失，爷爷总是生气地自己去关；赶上连日大雨的时候，还要冒雨把“窨笼”打开，防止塘水过大，冲溃堤坝。无论白天黑夜总是如此，有一次，在大雨中去开“窨笼”，还滑倒摔伤了腿。

我爸和我叔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就劝爷爷不要管那么多闲事，爷爷总是说“我看不惯的就要管”。看不惯就要管，这句话我印象深刻，却不理解。那些都是公家的事情，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头子，本来就没有权力去管，也没有必要去管。

我大学毕业之后，考上了临县一个偏远乡镇的公务员，回老家的机会变少了很多。每次回去，爷爷总是要和我讨论中央有什么新精神、国家有什么新政策、国际局势怎么样等等，我只能尴尬迎合，心想我一个偏远乡镇的底层公务员，这些东西都离我太远了。有时我也抱怨，乡村的工作不好干，与村干部打交道也不顺畅，爷爷总是劝我“你现在当干部了，干部就是要带头干”，我自然对这种老生常谈的说辞没有放在心上，一笑了之。

后来，我的奶奶去世了，我的姑姑扑在奶奶的棺材上哭诉：娘啊，你这辈子真是太可怜了，小时候俺爹忙公家的事，天天不着家，俺们家的活都是你一个人干啊，你白天地里干农活，夜里还要照顾俺姊们几个啊！娘啊，你这辈子真是太可怜了啊，俺爹天天带队里的人来家里吃饭，剩下的饭还要给俺姊们几个吃，你连一点饭都吃不上啊！寥寥数语，往日的情景也就可见一斑了。

几年之后，我到了郑州工作，与爷爷的交流就只剩下隔段时间打打电话了。不知从何时起，爷爷一直咳嗽，我们劝他去医院查查，他说这是支气管炎，老毛病，我们也就没有在意。后来咳嗽的太厉害了，住院检查，结果是肺癌晚期。家里人想尽办法隐瞒，后来爷爷还是知道了。知道病情之后，爷爷告诉大家，不治了，回家。我们都知道爷爷做的决定是不容置疑的，也考虑到爷爷的年纪和病情，只能听之。

知道爷爷的病情之后，我回老家的频率也增加了，虽然从郑州到我们村将近五百公里的路程，可是一到周末，如果没事，就禁不住要往老家走，仿佛有一种魔力在牵引着自己。

回家之后，爷爷的身体似乎更好了一些，除了咳嗽外，能吃能睡，连我有时也恍惚，似乎爷爷已经战胜了病魔。爷爷每天都会沿着村子走一圈，记得那时正是初夏，起伏错落的稻田，连成一片苍翠欲滴的绿毯，秧苗挂着露珠，生机勃勃。走完之后就坐在村口的树下，向南眺望，那是我回来的方向。

爷爷最终还是躺下了，一口饭也不能吃了，只能用吸管喝一点点水，巨大的疼痛让他彻夜难眠，咳嗽声震耳欲聋，撕心裂肺，任何人来都不再睁眼了。我无能为力，痛苦又无助，只能每周回去，周六一早开五个小时车回去，周日下午开五个小时车回来上班，似乎也只能做这些。一个周日的午后，我和爷爷告别，他突然痛苦地睁开眼，问我“都安排好了吗”，我也不知道要安排什么，连忙回答道“都安排好了”，爷爷闭上眼睛说“要知足，有个安稳的家庭，不能贪”，我心里一紧，连忙说“好，好，我知道”，爷爷便背过脸去，不再说话。没想到，这竟是爷爷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回到郑州的当天夜里凌晨2点，三叔打来电话说“你爷走了，赶紧回来吧”，我说“好”。我感觉内心还是比较平静的，却在上高速时怎么也找不到入口，转了半个小时，才找到回家的路。赶到家的时候，爷爷已经躺在了堂屋的地上，身下铺满金黄的稻草，身上蒙着一条灰色的破床单，我心里堵得无法呼吸，眼眶一热，眼泪就忍不住了。夜里，坐在爷爷的身旁，窗外月隐苍穹，残星点点，屋里破床旧椅，昏灯暗暗，往昔情景丝丝缕缕，不断闪现，想到白发青丝，今后阴阳两隔，顿时感到凄楚无限，肠断心煎。

如今时过境迁，好多的记忆也在淡去，但爷爷的这三句话，却印象越来越深，对我的影响也越来越大。同样难以忘记的，是我7岁那年，爷爷第一次带我去县城，在滚滚的人流中，我害怕自己丢了，紧紧攥住的，爷爷的衣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