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啊,冷啊,冻死了!”小媳妇穿着羽绒服,披着被子,坐在铺着电褥子的床上叫嚷着。
“陆大爷,你怎么又喊冷了。这屋里有暖气,你又铺着电褥子,怎么还冷?是不是病了?”敬老院王院长急匆匆地赶了过来。
“我没病,我就是冷。”小媳妇紧紧闭着眼,小声嘟囔着。
“你到底哪里冷啊?大爷。”护工哭丧着脸、无可奈何的说。
“我心里冷,心里冷啊。”小媳妇使劲拽着被子,长出着粗气。
这种情形也不是第一次了,大家其实早已习以为常了,除了劝慰别无它法。
小媳妇其实并不是女的,而是个身体还算硬朗的老头,他姓陆,八十五岁了,住在敬老院里已经近二十年了。年轻的时候他是当地新年秧歌队中最活跃的一员。因为他总是扮演年轻媳妇的角色,人又长得帅,扭起秧歌来更增添了几分妩媚,所以渐渐大家都不再称呼他的名字,而是叫他“小媳妇”了。
小媳妇的老伴儿二十年前就去世了,他们只有一个女儿,如今也去世好几年了。女儿年轻的时候看上了一个外乡人,不但家里穷而且人长得也丑,因此小媳妇坚决不同意这门婚事。小媳妇原本有自己精密的打算,就是让女儿招个上门女婿,一可以解决养老问题,二可以支撑一下门户。可是他越反对,女儿就越是坚持,最后竟跟着自己的心上人拿着户口本私奔了。待了两三年,女儿女婿都回来了,还抱着一个黄毛毛的小女孩。小媳妇是那个气呀,指着鼻子破口大骂,不由分说把他俩赶出了家门,在一旁的老伴儿拉都拉不住。从此他就和女儿一家很少往来了。女儿只是时不时寄点东西或钱来,老伴儿实在想女儿就去女儿家住几天。小媳妇却从来不去,平时更是只字不提自己女儿一家。
俗话说:“三年不上门,是亲也不亲。”小媳妇从不到女儿家,女儿又不敢回娘家。一来二去,自己的外甥对这个姥爷陌生的一点亲热滋味都没有了。小媳妇也不在乎,他平时是个铁匠,每日里叮叮当当,一身臭汗,那有闲工夫想那个。更重要的是自己收了个徒弟,是个十多岁的孤儿,河南人,聪明伶俐,身体壮实,小媳妇很是喜欢。据说是父亲死了,母亲改了嫁,自己就到处流浪,结果被打铁的小媳妇发现了就收留了他。转眼徒弟也快二十了,跟着自己抡大锤练得一身腱子肉,古铜色的皮肤映着红红的碳火,真如铁柱一般。师徒感情深厚,打铁是个力气活,小媳妇每日都会割点猪头肉,喝二两小酒,小徒弟虽不喝酒,但小媳妇总会把一大半肉分给徒弟。他一边抿着烧酒,一边笑眯眯的看着徒弟说:“铁柱,使劲吃,吃得壮壮的,咱们爷俩继续搭伴挣钱。”小徒弟吃得满嘴流油,边吃边使劲点头。
可是好景不长,农村大部分地方逐渐种地机械化了,又加上什么灭草灵、百草枯之类的除草剂的使用,镢头、锄头渐渐也就没人用了。小媳妇走乡串村就是打造这些农具,这样一来,到最后连饭钱都挣不出来了。
小媳妇和徒弟吃了最后一顿饭,他举起酒杯对徒弟说:“铁柱,今天你也喝点酒。你是个汉子了,不喝酒可不行。”徒弟对师傅的话一向言听计从,只好也倒了一杯。
“来,一口闷了。”小媳妇一饮而尽,吧嗒吧嗒嘴,深吸了一口气,笑眯眯地看着铁柱。
徒弟也举起酒杯,“咕咚”一口喝了下去,立刻呛得大咳不止,脸都涨红了。小媳妇赶紧给他夹了一筷子菜,哈哈大笑着,指着自己的徒弟。笑完了,小媳妇眼圈有点红,他又斟满一杯酒,对徒弟说:“铁柱啊,我本想把我这点本事交给你,以后你也有个糊口的手艺,可没想到世事变化太快,这打铁的手艺糊不了嘴了。再跟着我混下去就耽误你了。来再干一杯,吃了这顿饭,你也该回家了。这么多年没回家,也该回去看看了,给你爹上上坟。我和你结结账,回去拾掇拾掇房子,尽快成个家,好好过日子吧。”
小徒弟一听惊得目瞪口呆,“师傅,你是不是嫌我偷懒啊,我若有不是,您老尽管说,怎么说撵我走就撵我走呢?”
“铁柱啊,你看咱们打铁还有出路吗?没有了。再说,你的户口也没在我这里,房子也不在这里,你的家乡在河南,回去吧,师傅这里也不是你的长久之所。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宴席,咱们的缘分尽了,你该回你该回的地方去了。来,今天咱爷俩就好好喝一个!”小媳妇又是一饮而尽。
铁柱哭了,哭得撕心裂肺。可是他知道师傅的脾气,一旦决定了,八头牛都拉不回来。
“师傅,我走了你老了怎么办?”
“瞎操心,我这么壮实,离着老早着呢,再说我也不要你给我养老。人的命天注定,别胡思乱想的。孩子啊,这里再好也不是你的家。你走再远也别忘了故土啊。回去吧。”小媳妇又斟满一杯酒,斜着眼望着酒杯说道。
徒弟走了,走得杳无音信。有人说徒弟铁柱没人心,走了也不来个信,只有小媳妇心里明白,他只是微微一笑,摇着头说:“不经他人苦,末劝他人善。你们都是瞎操心!”一句话,以后再也没人说了。
后来,小媳妇的老伴儿死了,小媳妇年纪也大了,就被村里安排到了敬老院养老。敬老院一日三餐不重样,一年四季衣服时时新。平日里还可以看看电视、打打牌、散散步、演演节目。再加上社会上的慈善团体和热心人士时常来看望他们,给他们捐衣捐物,老人们都过得很开心。
小媳妇却是这里面最不好管理的一位。他性子暴,就如同爆仗丢进了火炉子,见火就炸。他身体又好,多年打铁练就了一身金刚铁骨,浑身是劲,其他老人都怕他三分。他平时自娱自乐,喜欢一个人扭秧歌。一次王院长让他组织个秧歌队,教老人们跳秧歌。他却两眼一瞪,“凭啥教他们,一个个路都走不稳,还能跳秧歌?”一句话差点没把王院长噎死。
小媳妇性格古怪,自私自利,冷酷无情,所有的老人都对他恨之入骨。他也不在乎,每天吃了早饭就到大街上闲逛,逛回来就泡上一壶茶,一直喝成白开水这才算完。中午吃了饭就开始扭他的秧歌步,吵得别人午觉都睡不好。人家不睡了,他却又闭门睡觉了,别人说说笑笑时,他就伸出头来瞪着眼、龇着牙喊:“少咋呼,吵得我咋睡觉。”
特别是一到冬天,他就往老家跑,一月多次,风雪无阻。敬老院里的工作人员怕他出事,就阻止他,对他说:“陆大爷,大冷天的你老往外跑啥?你村里的房子也拆了,亲人也没有,你回去看谁啊?若是出个差错,我们没法交代,你老以后可千万别乱跑了。”
说归说,他依旧是到了冬天就往回跑,待上大半天再瑟瑟缩缩地回来。若是你不让他回去,他就整天嚷着“冷啊,冷啊,冻死了!”问他哪里冷,他就说“心里冷。”王院长无语,护工更是哭笑不得。
年年冬天如此,日久天长,大家也就习惯了。用不理睬他、看好他的房门的方法来防止他自己一个人出走。
今天他又是故技重演,外面冷风嗖嗖,雪粒如同沙子般打在脸上生疼。小媳妇又要回老家,大家好一顿的劝,他这才不做声了,于是就开始大喊冻死了。大家无可奈何的散了,王院长又让护工给拿来了一条厚被子,护工嘟嘟囔囔地有些埋怨。小媳妇却瞪了她一眼,“咋了,拿条被子你都拿不动了?小心我投诉你!”护工吓得赶紧不吱声了。
到了中午,小媳妇平平静静的吃了午饭,看到外面的雪越下越大,地皮都被盖满了。大家都知道这种天你就是让小媳妇回去他也不回去了,于是就劝他赶紧休息,外面雪大别着凉。下雪天正是睡觉的好时候,老人们都睡午觉了,院子里一片寂静,唯有呼啸的风声。白皑皑的雪还在下着,连看院的狗都钻进了窝里蜷缩着不再出来。
小媳妇悄悄从床上爬起来,穿戴整齐,带上口罩,拿起那根被他磨得溜光水滑的藤子拐杖,推开房门,消失在了茫茫风雪中。
小媳妇的家在陆家埠,是个离镇敬老院约四里多的小村,坐落在一个朝南的荒凉山坡上。晴天的时候,远远就可以看到它大体的轮廓,现在被雪一盖,几乎淹没了踪迹。通往陆家埠的这条乡间水泥路是前几年刚刚修成的,虽然不宽但很平整。小媳妇拄着拐杖身子有些颤巍巍的,今天雪虽然不是大,但风太猛了。“叮铃铃……”路上飞奔来了一群骑着自行车上学的中学生,他们可是这天底下最有朝气的生物,不管严寒酷暑,每天准时准点的上学。眼前的这点风雪不但没有吓到他们,还无形中增添他们你追我赶的热情。清脆的车铃声,蜂蛹的自行车流冲淡了风雪的威严。小媳妇禁不住停下了脚步,拄着拐杖张望着。等这个浩大的车流过去之后,他又蹒跚地往前走。
忽然,他脚下一滑,一身一歪,骨碌碌滚进了公路沟子里。土和雪站满了一身,他慢慢爬起来,拍打拍打身上的灰土,打算从公路沟子里爬上来。可是他不管怎么往上走都走不出公路沟子,他刚爬到一半就骨碌碌滚了下来,他试图把住路边的大杨树,让自己爬上道路,可是他的身子就如同灌了铅,重得的两条胳膊根本就拉不动,他又一次滚落到沟底。一次,两次,三次……小媳妇累得满头大汗,从厚厚的棉帽子边沿不停地滚下来。小媳妇呼呼喘息着,他从来没有感到如此的绝望,他第一次从心底承认自己的确老了,即使平时看来浅浅的公路沟子自己也征服不了了。他攀着树,仰着头注视着近在咫尺的路面,眼里充满了泪水。
周围不知何时已经围满了学生,但没有一个敢去拉他的。他们虽然年纪不大,但是是网络上老人讹人的新闻还是看过不少的。一个偌大年纪的老人谁敢冒着风险去拉一把呢。可是看到小媳妇悲惨的样子又于心不忍,于是就出现了一家人围着观望一位八十多岁的老人爬公路沟子的一幕。
终于还是有人出手了。一个少年扒开人群挤进来,先是一愣,随后径直走下公路沟子,扶起小媳妇,把他拉上路面,在别人惊愕赞许的目光中,把那根甩得很远的拐杖递给了他。
“谢谢你啊,小同学。”小媳妇感激地抓着孩子的手。
“大冷天的,您这是上哪儿?”学生问道。
“回陆家埠看看,敬老院冷啊。”小媳妇回答道。
“你是不是叫小媳妇?”学生突然傻愣愣的问道。
小媳妇心里一惊,多少年了,谁还会记住他这个糟老头子的外号,但今天却被一个小孩叫了出来。
“对对,我就是小媳妇。你咋认识我?”
“我爷爷曾经说过你,说你跳秧歌最好,后来去了敬老院。你一说去陆家埠,我猜就是你。”
小媳妇感动了,这世上竟还有知道自己会跳大秧歌的人,自己到敬老院已经快二十年了,认识他的人估计也把他忘了,可是终究还是有人认出了他。
孩子们呼啦一下散了,小媳妇静静地看着他们渐渐走远,却又分明地听到有很多孩子在问:“他真得会跳大秧歌?”“他为啥叫小媳妇?”
小媳妇拄着拐棍走到前面的一个小超市里买了一刀烧纸、一管香和一斤桃酥。用一个红色塑料袋装了,提在手里径直向陆家埠走去。他小心翼翼,生怕滑倒,顶着风雪,蹒跚前行。
他终于来到了陆家埠不远的岗子上,站在岗子上眺望着自己早已不在的房子位置,跪下来磕了个头,大声喊了一声:“金窝窝,银窝窝,不如自己的狗窝窝。”他爬起来向岗顶的一片黑乎乎的柏树林走去。他仔细辨认着柏树下一个个圆圆的雪堆,最终眼睛定格在一个小小的雪堆上。
小媳妇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过去,用手抚出雪堆的顶部,枯黄的草漏了出来,原来那是一个坟头。小媳妇压上坟头纸,然后又在坟边画了一个圈,将剩下的烧纸放在里面,他拿出火机点燃烧纸,将香插在烧纸上,火苗迎着风突突跳动,与周围的白雪相互映衬着。小媳妇默默注视着火苗,把一块块桃酥往火里扔着。
“妮子他娘,我来看你了。我知道你怕冷,最怕过冬天。我后来打听了,你这是虚寒之症。要是多吃些热补的东西就好了。你在那边也没人给你暖身子,也没人陪你说话,妮子虽然也去了,但我知道她随我是个犟脾气,不知道会不会经常去看你。我担心你在冬天咋过,荒坡野岭的,躺在这里该多冷啊。我知道你是找不到我了,咱们家拆了,我也上了敬老院。你找不到路,我不怨你,我在那里倒是很暖和,可是我却一直惦记着你,我知道你一定很冷。你跟了我一辈子也没享受一点福,我心里难受啊。妮子他娘,我也快走不动了,但我还是会经常来看你,给你送点钱,希望你在那边多买几床被子,也安个空调,那样冬天不冷了,夏天不热了。”小媳妇的脸被火苗映得红扑扑的,满脸的皱纹都展开了。
“你知道吗,他们整天嚷着让我叫他们跳秧歌,他们哪知道,这多年我一直答应你教你跳秧歌不是都没来的及吗?你还没学会,我怎么能教他们呢?等你学会了,我再叫他们也不迟,你说对不对?”
“我估计和你见面的日子也不远了,就和你说句实话吧,你埋怨铁柱一直不来看看咱们,我告诉你,铁柱回家就下了煤窑,不久就出事死了,人都没了咋来看咱们,你说是不是?”小媳妇苦笑着摇摇头。
小媳妇又向快要熄灭的火堆里丢了一块桃酥,自己也咬了一口,“吃吧,吃吧,你最好吃这一口了,再不吃也许以后就吃不到了。我没想到我会活这么多年,都成了老祸害了,不过我活着你就可以年年吃到桃酥,年年有钱花。趁着有我在你就使劲花,使劲吃吧。”
“陆大爷,可找到你了。大雪天的你跑到坟地里干啥?快点回去,别冻感冒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小媳妇背后传来。
王院长和几个敬老院工作人员正急急地向这边奔来,看到满头满身是雪的小媳妇,心疼的大声嚷嚷着。
“好了,我该走,你要好好保暖,改天我再来看你。他们看得很紧,我得瞅机会。”小媳妇向坟头挤了挤眼,露出调皮的微笑。
小媳妇被敬老院工作人员带走了。过后,王院长给全体员工开了会,再次强调一定要看护好每一位老人,千万不能再出现这种情况,如果出了问题,谁也担待不起。
的确,敬老院对小媳妇看管的更紧了,但小媳妇依旧会偷偷跑出去,直到有一天他没有早起,护工一推门才发现小媳妇刚死了不多时,手里还拿着一块吃了一半的桃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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