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银山 10

作者: e56b82ed43bb | 来源:发表于2018-11-16 23:52 被阅读59次

三月二十二,我醒得特别早。太阳还没有出,从窗户往外看,草坪上围着一群猫在打哈欠。我刚把头伸出去,立刻就有十几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一个个瞳孔里好像在泛蓝。我感觉像被浇了盆冷水一样难受。

骑着车到学校去,看到白银山还是平平常常的,我都怀疑昨晚是在做梦。这真是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一天,连个祝我“生日快乐”的人也没有;上课照常上,跑操照常跑,淡淡的白云掠过低低的白银山顶,在树尖上挂了一下就飞走了。

但是猫们变得奇怪起来。我先是在校门遇见了小区里那只三脚猫,它不翻垃圾吃,坐在垃圾箱上好像在等人。接着更多的猫成群结队出现了,好像把这一片的野猫全招来了。到了下午,它们已经爬满了靖炀楼前面的树,那是一大片鬼气森森的瞳孔在盯我,盯得我浑身发毛。俞年说:“这些猫不会都是你养的吧?我觉得他们想要把你扛走。”

吃完晚饭,我听见有人在敲教室窗户,一看吓坏了,一只猫扒着外面的窗台在冲我张嘴。我打开窗叫它走。写作业时,只看见外面不停地有黑色猫影跳过,猫叫声此起彼伏。二十二号真是见鬼,我现在只想着快把这一天过完。

晚自习中间的下课,我遇到了最诡异的事情,我妈妈从窗外探出了她的头。这时我简直是心惊肉跳了,冲过去低着声叫她:

“今天到底怎么回事!这些猫想干啥?”

“我让它们叫你出来来着,结果你不出来,我只好自己来找你。”

“那……唉。有什么事?”

“白银山今晚有校友晚会,你去不去看?”

“你们鬼开的晚会?我去了也看不见呀。”

妈妈从口袋里拿出一小张纸,让我把手摊开。她托着纸轻轻地放在我手上。

这不是她的世界的东西。我能切切实实地抓住它,展开一看,是一张普通的火车票。上面写的站台是“靖炀——天国”,用双向箭头连了起来,意思是往返程。妈妈说:

“这是去鬼世界的门票,我好不容易才搞到三张的,这种票很早就不印了……你可以过来玩玩。”

我低了会儿头,感觉心跳得有点快了。我说“谢谢”,妈妈浮了起来,准备要走了。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叫住她:“你有三张票是不是?再借我一张吧。”

妈垂下眼睛看着我,她的神情严肃起来。

“万木,这种事不是能和俞年闹着玩的。”

我说:“我已经决定全告诉他了。我相信他。”我又朝她摊开手。

妈妈有一点犹豫。最后,她把外套拉链拉开,从里面的口袋摸出第二张票,塞进我手心,说:

“俞年是个好小伙子,以后我走了,你就跟他好好过吧。”

上课铃响了,老师还没有来。妈妈朝着白银山的方向飘远了。这时我看见远处有一排猫眼睛,瞪着我闪着青光。我朝它们喊:“有什么好看的?走,走。”就把窗户关上。

突然一只强有力的手把我摁在窗玻璃上。俞年和我脸对脸,抵着我说:

“我全看见了。你现在就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告诉你,我都告诉你。”

教室里安静下来。我把话写在小纸条上,一张接一张地塞给俞年,用五张满满的纸条告诉了他我知道的一切。读完后他安静地趴在桌子上发呆。我知道他不敢相信,连我自己也相信不了。但是两张车票是实实在在的,就压在那本《红楼梦》底下,像做梦,又不是梦。

鬼魂的校友会又是什么样子的呢……

我掀开书,把车票抽出来看。它和人间的车票样式一模一样,除了车次和座位号是空白。日期没有标出年份,只有“三月二十二日晚,八点半发车,九点整到站”。

看到这里,我像是突然给打醒了。晚自习九点放学,放学了票也过期了,我是不是只能带着俞年去喝冷风?

我对于校友会的想象忽而破灭了。但与此同时,窗外的猫叫声却越来越多。在最嘹亮的一声嚎叫过后,老师突然走进来喊:

“整队。”

我想起来了,三月二十二,是靖中祖传的祭奠亡魂的日子。

我们排成四队,很静默地走出门。操场对面的小仓库,又像去年一样摆满了烛灯,一条细细的灯火一直绵延到白银山脚下。祭礼的地方就是山顶那片小空地,正对着古坟。月光均匀地铺满地上,天空没有星星。

队伍在小树林下站着,几个人上去献花环,然后开始悼念校友的演讲。他们悼念季子,悼念战死的学生,只是没有一句话悼念我妈妈。我妈的墓碑就在他们身后,照着月光;但是只有班主任知道那里埋着一位姓万的仓库管理员,我和俞年知道那里埋着一位姓万的母亲。

夜风袭来,树冠被层层卷起,我心里跳了一下,远处一双青色猫眼睛在瞪着我。我眯起眼看,发现不止有一只,那黑暗的树丛中,枝丫上爬满了猫,猫们全都聚到山顶来了。树下竟然还站着个人,看不清脸;但我认出树干上倚靠着的一根鱼竿,知道他就是我爸万林。他怎么在这里?他也是受了什么冥冥的召唤,特意来看望他的亡妻么?

讲话结束了,事办完了。我看到万林扛起他的鱼竿,摇摇晃晃地消失在黑夜里。四路纵队调转头,准备回去。我一看表,是八点二十五,心脏开始狂跳,我知道这是唯一的机会。我用胳膊肘碰了碰背后的俞年,然后在队伍里就地蹲下来,把头埋进臂弯。我听见俞年跑开去找人,他和班主任说着话回来了。

老师边走边问,“他怎么了?”

俞年说:“老师,他哭了。”

老师叫我的名字,我不肯起来,还是埋着头装哭。这时我感觉到了一种哀怜的目光。我听见老师的声音又说:

“留他在这里哭一会儿吧……俞年,你陪陪他。”

我听见一片脚踩落叶的声音。大部队动了,渐渐去得远了,声音听不见了。

俞年一把把我拽起来:“喂,你没有真哭吧。”我摇摇头。

他拍一拍我:“这才对,咱们不哭。”

白银山上只剩下两个活人。我递一张车票给俞年,我们并排站着等火车。我的表指向八点半了,但什么动静都没有。俞年的蓝表比我慢一点,但也已经八点二十七。他说,“你看到你妈了吗?”我摇头。“她不会不来了吧。”

一声猫叫,对面树上睁开了一对青色的眼睛。俞年吓得抓住我说:“万木,那些猫回来了,要来扛走你了。”我流出冷汗,接着看到了第二对眼睛、第三对眼睛、第几十对眼睛,全都直勾勾地盯着我们。周围一圈大树上站满了大大小小的猫,像秋天的树挂满大大小小的果子。夜风似乎沉寂了一刻,那一刻静得什么也没有;然后整个树林传过一道闪电般细微的震动,所有的树都在那一刻开始发光。

是冰蓝的光,正和我昨晚见到的一样。起初很微弱,只是树皮发了青,然后树纹越来越亮,越来越蓝,像透明的动脉一跳一跳流着纯蓝的血。发自树根,一直流到每一根叶脉,无声无息又铮铮作响,我仿佛听见了千万棵树一致的心跳。

猫们下了树,我终于看清了,有几十只,或许一百只,它们围成一圈轻轻地走过来。俞年靠紧了我的背。我突然明白今晚不会有火车了,这里没有铁轨也没有站台,但是有什么更奇怪的事在发生着。我们攥紧的手心里冒出微光,那两张车票好像被看不到的力量一攫,脱手飞了起来,飞上天空,散成两群萤火虫不见了。下一个飞起来的是我,我的双脚慢慢开始离地。俞年大叫着来抓我的手,却从我身上穿过去了。我渐渐飞高,他跳起来再抓我,这一回抓住了,但他却没有落下去,我带着他一起飘了起来,悬在离地几尺的地方,好像两个气球。我大叫:“俞年,我们变成鬼了!”俞年也叫:“我们变成鬼了!”鬼是可以相互摸到的。我们确确实实地成了鬼魂。这世上的人们已经大多看不见我们了。

我们在半空翻了几个滚,撞来撞去好一会儿,才习惯了飘着。这时两腿一蹬就能飞出去好远,想飞去哪就飞去哪,简直像在做梦。我们停在高高的树梢上,见到了前所未见的完整的白银山,山头山尾都流动着鲜活的冰蓝色,脚底却有人声传来。我们低下头去看,就在这时,世界的面目完全地显露了。

盖满落叶的大地上有了人影,那只是黑糊糊的鬼影;往后越看越清晰,看出了手脚、衣服、面孔,最终成了一个个活生生走着或飘着的人。有抗战的军装也有民国的长袍、有老人中年人也有小孩子,都像蚂蚁一样一刻不停地运动着,其中我还认出了一个画像上的季子。充满蓝光的树林开始现出彩灯,一圈圈地缠了一大片,一如在庆祝圣诞节。山顶的小空地遍布饭桌,数不清的鬼魂正在树下说话和乘凉。

我真是惊得气都喘不过来了。俞年说:“妈妈的,这不是真的。你快打醒我。”

一抬头,发现靖炀镇也不是靖炀镇了。

靖炀楼平白无故地从四层拔到八层,下面四排教室照样亮着灯,学生们无知无觉地还在晚自习;顶上四层却不上课,沉默地立在黑暗里。不只是靖炀楼这样,镇里的平顶楼房全都长高了,它们几十层几百层地疯长,底下还是人间的小超市和公寓房,顶上成了玻璃幕墙的摩天大楼,它们窗里半透出光线,彩灯打满全身,楼顶接着天、接着云。人流悬在半空,随着红绿灯一闪一闪,时而飘成一条横向的人桥,时而又飘成竖的。公交车就从天上轰隆隆地驶过去了。另一个方向原是大片斜顶泥瓦房,这里没有高楼,是一望无边的夜市。蝼蚁多的鬼魂们就在这屋顶开店开铺,灯火璀璨像一条大地上的银河。这决不是我认识的靖炀镇,这一刻的靖炀没有哪一国首都能比得上它。

我跟俞年久久地在树上看,我们都看呆了。所谓天国原来不在天上,它就在我们触手可及的头顶运行,只是没有活人看见罢了。可是我们又能看多久呢?九点整以后等着我们的是什么?……

俞年的手表响了,是八点五十五的闹钟。他的表在发出冰蓝色的光。时间快没了。我的心咚咚地跳起来,几乎是下意识地一推他,朝他叫:“俞年,飞呀,飞呀。”

一阵巨大的夜风吹来,我们跟着风飞了。从那无限高耸的玻璃大楼间飞出去,玻璃上映不出半点人影;我们看见鬼魂在逛超市、鬼魂在工作、鬼魂在指着我们大喊。出了市中心扎进瓦房,就像扎进了一片星星,两边掠过的是熙熙攘攘的叫卖者,数不尽的鬼魂在弯腰拣选、在讨价还价。再往前去到了乡下,天上浮着巨大的飞机巨大的云,风拨开野树林,几秒内越过无边的叶浪。进到省道,一转弯一回头,正迎着月光,月光下浩浩荡荡流着京杭大运河。飞过一排货轮回到镇里,两岸又挤满了大楼和灯火,运河分出一支成为旧护城河,护城河又分出一支成为青木河,青木河一直流进靖中的围墙,盘踞在山脚,只见远远的白银山在越来越大。

九点的闹钟报时了,俞年手腕上的蓝光急速黯淡下去。我们身子一沉,从树冠上往下栽,冲进一堆厚实的落叶,四仰八叉躺在地上。这时有叶子切切实实地落上了我的脸颊,放学的铃声也在远方响了。

人影还是鬼影都不见了,林子中什么也没留下。猫不在了,冰蓝的树干逐渐熄灭下去,一切归于沉默。

我们喘着气躺在叶子里,过了好久,俞年起来了,又一把拽起我。我说:“俞年,要是你也和我在做同一个梦,你明天一定要记得告诉我。”

第二天我醒在自己的床上。我不记得昨晚我是睡在了床上,还是睡在了叶子上。那只三脚猫在外面扒拉着垃圾桶,一切都平平常常。但是,我的眼前却回放着一段惊心动魄的回忆。

我赶到学校,看见俞年平平常常地坐在他的座位上。我忍不住了,问他:“你昨天有没有做一个怪梦?”

他转头看着我,很认真地说:

“昨天我们变成了鬼。”

我怔住了。那真的不是梦。我要找到妈妈问个清楚。

我等了一晚上,妈妈却没有来。

第二天晚上依旧没有来。……连着一周她都没有来。

我开始不安。我怀疑这一整年都是我做的一个梦,醒来后我妈妈还会活着,好端端地坐在病床上,我还会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初二学生。然而我失望了,我并没有醒。那么三月二十二号的那段经历又是怎样呢?我没有任何东西证明它的真实,连那两张车票都碎得一点不剩了。它只存在于我和俞年的对话中,存在于我们也许是真实也许是梦的回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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