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每当塔塔用黑盒子装下一个人后,家里的餐桌上总会新添不同种类的肉菜,妈妈的厨艺也变得越来越好了,这让他产生一种幸福的感觉。
“最近被人欺负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了呢,”塔塔想,“如果生活可以一直这样就好了。”想到这里,他取出那个黑色的方盒,用纸巾擦了擦上面的灰尘。
“多亏了你呢,小盒子。”
天很快就黑了。
当塔塔透过窗格子向外面看去的时候,已经不再有光和亮。重重叠叠的黑影接连不断,有的飘荡在表面,有的潜伏在大地里,含混搅拌在其中的万家灯火显得滑稽可笑,如同疯子的梦呓。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听到隐约有哭声如同断裂的丝线从远处传来,如此苍凉孤寂,像在浓稠的夜里划出一道道忧伤的血痕。后来他才明白那只不过是猫叫,因他想起今天放学路上见到的那只猫:肮脏的黑白花猫目光凄厉,毛发上沾满硬结的血迹,拖着一条断腿向庞大而凶残的黑狗发狠示威。
“我敢打赌,到不了晚上,这只不自量力的花猫就会被黑狗咬死。”
过路人玩笑般地向她的同伴说道,
“真是太可怜了。”
大家都这么说。
可是塔塔知道,在一切还没有结束之前,喜欢孕育无限可能的黑夜会赋予这只流浪猫某种隐秘的力量,让它在充斥着腐败和混乱的垃圾堆里获得拯救,抑或是与之同归于尽。
午夜里的狗叫声吵得塔塔无法入眠。
把被子蒙在头上是无济于事的,因他脑子里面也充斥着那黑狗的惨状:比如说迸裂的眼球和布满恐惧的眼洞,断了一半的狗嘴鲜血淋漓,被拖得远远的肠子在地上留下恶心的印记,撕扯下来的舌头足足有半个胳膊那么长……
塔塔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世界好像在他眼中扭曲得没了形状,只余大脑中发出一阵阵哀戚的轰鸣。
“妈妈,妈妈!”
“怎么了?这大半夜的,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妈妈,你听到狗叫声了吗?”
“狗叫?你是又做噩梦了吧。”
“不,是真的有狗!你看,那里还有血!”
“哪里有血?”
“草坪上。”
“胡说,那里分明什么都没有。”
“有的,有一条狗……”
……
……
4
烟烟是塔塔见过的最糟糕的女孩。他和妈妈一起去菜市场买肉的时候,看到她坐在冷鲜肉店门口的彩色小马扎上,穿着沾满油污的粉色上衣,脏兮兮的短发,肥胖浮肿的大脸……正低着头钻研一种叫作“小猫钓鱼”的游戏机。
“多文静的小姑娘。”
塔塔觉得妈妈的话对极了,因为虽然他与烟烟同班,却从来都没有听到过她讲一句话。
肉铺的老板是个瘦得皮包骨头的中年男人,大概是烟烟的爸爸,只见他熟练地片下一小块五花肉,用黑色的纸盒打包好,然后放到电子秤上:
“十五块八。”
为什么不说话呢?或许是因为她是个哑巴?塔塔有些困惑地偏着头,含混在空气中的肉腥气让他想起一些令人不悦的画面:人们总说烟烟身上带着一股腐烂物的臭气,一些极度讨厌她的男生曾经把她的衣服脱下来扔进垃圾车里,或者用打火机烧她的辫子。那天放学的时候,塔塔还亲眼看见烟烟布满泪痕的脸上印着一个偌大的鞋印。
妈妈站在收银台前把找回来的零钱装进钱包,当她接过盒子的时候,塔塔看到肉铺老板脸上隐约浮起一丝凛冽的惨笑。
几天之后,十岁的小女孩烟烟死于一场突如其来的恶疾。当班主任面带惋惜向大家公布这个消息的时候,全班同学一律表现出他们应有的悲伤——虽然这种悲伤的真正原因是老师要求大家上交一篇不少于800字的悼文。
不过,这算得了什么呢?等下课铃声响起之后,所有人就一如既往地活蹦乱跳了。
“我看到你了,”王胖子多多嘴里不知在嚼着什么,说话的时候口齿不清,像个自大的白痴,
“你拿着一个盒子对着烟烟,然后她就不见了。”
“你胡说。”塔塔反驳道。
“你也很讨厌她对不对?那个邋遢鬼,没人愿意与她呼吸同一片空气!”多多还在不厌其烦地嚼着他的食物。
“我没有。”
“信不信我把这件事情告诉班主任,”多多作出个鄙视的神情,“然后你就完蛋了!”他冲塔塔发狠,挥了挥拳头。
塔塔在发抖,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害怕,或者兼而有之。
“把盒子交出来。”
“我没有。”
“你是不是想挨揍?”
事情就是这样,从那开始变得一发不可收拾。死去烟烟的身影开始出现在塔塔视野里的任何一个角落:比如说人潮涌动的街道尽头,飞鸟掠过的浮云之上,随机播放的电影尾声里,抑或是黄昏日落时的枝头阴影中。每个臆想中的烟烟跟随不同境遇变换着她的形态,吵闹抑或沉寂,冷酷抑或迷狂。他望着那个可怜的黑色花朵,总会想起于某段历史中悄然分裂乃至破碎的自己。等他看得久了,也会偶然意识到自己正在接近另一个尚未浮出水面的真相。
冷鲜肉店的生意愈发红火,店铺老板却愈发消瘦无力,呈现出病态,最后宛若一个人形骨架。妈妈从他手里接过越来越多的廉价猪肉,乐此不疲。餐桌上的肉香是塔塔这段荒唐岁月里的唯一慰藉,虽然家人有时会从妈妈的菜肴里吃出头发,指甲或者是其他不明物体。
再后来,塔塔开始做噩梦。
梦中面目和蔼的白发老人成了一个极度凶残的疯子,总会把他逼到一个奇怪的地方。在那里,死去的恶童变成一个个强大的怪物侵略这个可悲的城市,为正义而生的警察们,由道德和理智武装而成,不断开枪把他们一个个打死。
孩子们的尸体堆积成一个荒唐可怖的怪物城池。而塔塔,便是这个城池的国王。
5.
远离闹市的城郊存在着一个巨型垃圾场,每隔一段时间人们都要对这里堆积成山的垃圾进行焚烧:鬼魅般的灰色烟雾肆意侵略垃圾场上空,原本澄澈的蓝天白云被这些乌烟瘴气弄得污浊不堪,如同一个被顽童强行破坏的故障机器。
有一次在垃圾焚烧的大火之中发出了男人的尖叫声,塑料或者是其他化工产物燃烧发出一阵阵令人作呕的难闻气味,那喊声在熏眼刺鼻的臭气中越来越悲惨壮烈,越来越让人心惊胆颤,好像那垃圾堆下面真的藏了一个人似的。
在场的人们这才反应过来,怀着恐惧拨打了救生电话。
可不幸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当救生员赶到现场之后,所有的事物都化成了灰烬。
根据事后记者的采访,当时在场的所有人,包括垃圾焚烧者和继之而来的救生员,同样提起了一个赤身裸体的男人抱着黑色盒子出现在他们的梦中:没有神情也没有语言,甚至没有色彩,只那样麻木呆板地站立,像一张悲哀肃穆的遗照。
后来,这些人真的在电视新闻里看到这张梦中的遗照,遗照的主人公生前是个在逃的通缉犯,同时也是一家冷鲜肉店的老板,于十年前离异,养有一女。几年前女儿因校园霸凌自杀而死,自那开始他便神智失常,将现实世界拒之门外。他的人格化作男孩塔塔,不断舔舐着自己悲惨的童年伤口,拿着屠刀开辟出一条的复仇之路,背负上杀人的血案。他好吃人肉,将吃不完的受害者的尸体削成小块假冒猪肉在自己店铺贩卖,后来因为客人吃到了肉里的异物向警方投诉,他亦察觉到了什么,便提前关了店铺不知所踪。
直到一段时间之后在垃圾场被活活烧死。
而关于男孩塔塔的故事里,还有一件事情没有提到:那就是在班主任要求大家为烟烟写悼文的时候,塔塔什么都写不出来,于是便趴在桌上睡了一觉。当他醒过来后,手底下不知怎的多了这篇名叫“盒中城池”的东西,也不知哪个失神丧智之徒胡诌乱写一通,甚是可恼可耻。当他将此书稿付之一炬的时候,他发现自己也化作烟灰,飘飘渺渺不知飞去了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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