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0年,史学大师陈寅恪在昆明西南联合大学任教。某日见报紙广告,有人出售藏书,当即前往。
挑来挑去,没一本入眼。可售书者,围前围后,很是殷勤。陈先生觉得空手而去,不好意思。于是问,有没有其他的要卖。
那人眼神不错,看出面前这位儒者,非等闲之辈,便告知陈先生,他曾去过常熟白卯港,钱谦益的故居,就是号称红豆村的那处庭院。
话刚落音,陈先生一听“钱谦益”,一听“红豆村”,惊詫之余,连忙追问:阁下果然去过那里?那人回答:不但去过,还在钱家庭院那棵红豆树下,拾到一粒红豆。先生若感兴趣,我拱手相让。
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一粒红豆,远比买到几册罕见古籍,更让陈先生欣喜若狂。后来回忆道:“寅恪闻之大喜,遂付重值”,“自此遂重读钱集,不仅借以温旧梦,寄遐思。亦欲自验所学之深浅也。”
我猜想,这天晚上,陈先生一定是彻夜未眠。他用眼疾日重的目光,凝视着手中的红豆,心思梦游一般地早已到了西湖边上的絳云楼。
陈先生恍恍惚惚看见,在这间有73个用樟木板打成大柜子的藏书楼里,满腹经纶的钱大学士正和他并肩而坐。一旁的柳如是女士红袖添香,不停的端杯递盏。陈先生受宠若惊之余,一再表白对两位名垂千古的杰出之士的由衷倾慕。特别是对他们不顾世俗舆论的闲言碎语,敢于冲破种种道德偏见,“行结郦礼于芙蓉舫中”的瞠目之举,敬佩得五体投地。所以,不顾学识浅陋,决定撰写一部以此为题旨的著述,略表心意。这种打算已酝酿多时,偶然获得的红豆,愈发坚定了这一信念。
陈先生还特别请钱老前辈,谅解他的直言。他斗胆认为,夫人柳氏除了气节品格可誉为“罕见之独立女子”,其诗词作品,丝毫不比阁下大作逊色。《金明池咏寒柳》,绝对堪称明末词坛的扛鼎之作。所以他才不避讳掠美的嫌疑,硬是在书房名之为“金明馆”,“寒柳堂”。
当然,这个时候,陈先生并不知道最终完成的书稿,会由原来拟就的书名《钱柳因缘诗释证稿》,更改为《柳如是别传》了。
学术著作,大抵都是理性思维的结晶。可陈先生这部《柳如是别传》,却另当别论。他
是借助“释证”的研究方式,在“温旧梦,寄遐思”。甚至可以说,先生是通过“别传”,在与钱谦益柳如是进行心灵的贴近和情感的沟通。他一改作为学者常有的严谨严肃的冷峻面孔,展露出一个性情中人的真实情愫,不掩不遮地直述胸臆,倾诉心曲。先生意识到,这是纯属另类的著述,引用项莲生的话,“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加以自潮式的辩解。
陈先生这档“无益之事”,竟然持续了十多年之久。1955年元旦,新年第一天,他一连作了两首诗,感喟“笺释钱柳因缘诗未成”。后一首如此吟叹:“高楼冥想独徘徊,歌哭无端紙一堆。天壤九销奇女气,江关谁省暮年衰。残编点滴残山泪,绝命从容绝代才。留得秋潭仙侣曲,人间遗恨总难裁。”由此可见,对于“未成”,该有多么焦虑怅惘,简直心急如焚了。这都是那粒红豆惹的祸。
因为是“笺释”,自然要引经据典,旁征博引。陈先生已经失明,所需资料,只能凭借头脑对以往的阅读记忆来搜寻。之后依靠助手查证,落实到书稿上。写作中涉及正史,野史,年谱,方志,诗话,戏曲,小说等等,统共六百多种典籍。六百多种,卷帙浩繁,真是叹为观止,令人咋舌。
想当年,钱谦益的絳云楼遭遇火灾,73大柜子藏书,全数化为灰烬。他曾扬言:“天能烧我屋内书,不能烧我腹内书。”陈先生完全可以说,天能禁我两眼著书,却不能禁我心腹著书。
一粒红豆和一部奇书1964年,当书稿画完最后一个句号时,陈先生双手抚摸厚厚的紙页,瘦削的两颊,染上一片喜色,干枯的两眼,热泪盈眶了。随后,仿照佛门禅语的句式,请助手记录下两段《稿竟说偈》,“刻意伤春,贮泪盈把。痛哭古人,留赠来者。”
1990年8月,洋洋洒洒八十万言的《柳如是别传》,终于横空问世,成为学术界读书界的一大盛事。可陈先生,十一年前,走完八十年的坎坷历程,已经乘鹤西去,未免有点遗憾。九泉之下,还是会长长吐出一口气,感到无限欣慰。
红豆,到底开花结果了,而且结的是一颗沉甸甸的大果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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