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年少春衫薄
记得旧时好
随着爹爹去吃茶
门前磨螺壳
巷口弄泥沙。
西南联大时期,战争的白色恐怖之下,联大师生跑警报成为中华文化史上一处独异的景观。物质的极度匮乏,生命朝不夕保,苦闷之余,逛茶馆成为教授们的别无选择,汪曾祺就这样随意踏入一家茶馆,在小茶馆的墙上看到这首诗,他惊异万分。为何惊异?
江山飘摇,风雨如晦,该长歌当哭写国殇,谁人竟有如此心境,写出这等云淡风轻的清和句子来?大约汪曾祺惊异的,是这写字人若陈抟高卧般的澄明心境吧?“旧时好”的童年乌托邦,如同木心的“从前慢”或胡兰成的“山河岁月”,全然不见“风沙扑面”时代的狰狞。然而,或许正如《诗经》所写“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乐境写哀”而更哀。
“门口磨螺壳,巷口弄泥沙”“螺壳”是沿海人家的标识。不免想,作者大约出生南边沿海人家吧?然而,岭南?还是江南?“爹爹”是民俗标识,大约,是江南沿海人家。
该是个安静的读书少年吧,兵荒马乱的时代,独自从江南迁到到北方求学,山河破碎,夹杂在联大师生的南迁群体中,几经颠沛流离,来到这彩云之南的西南边陲,于小茶馆的幽静之中,暂得的片刻安好,如茶旧事如同细白瓷杯中的浮浮沉沉的香片,从记忆的底腾上来。寂寞的年华,满腹心事如茶,无可宣泄的惆怅。
又或,是个江南破落家子,乱世从军征,从边防撤下来,折了腿脚,于黄昏拐进人迹寥落的深巷,“吃口茶”,幽幽心事浮上心头,记得年少时,家道殷实,烂漫天真,顽劣,趁人不留意,趁先生打盹,溜出来磨螺壳,玩泥沙?风云际会年月,弃了诗文,换了长衫,半生戎马事,几阕河山情,苍山立无语,谁听乱离吟?仕途沉浮,家国偏安,一伙人打天下,几个人分银元,郁闷之余,踱步小巷,择一幽暗处,独享片刻安闲,那年,那人,那事,全涌上心头,那年梅龙岗,苍山茫茫,白云悠悠,骑驴过桥,独怜梅花。门前磨螺,巷口弄沙,卿骑竹马,我折夏花。
再或许,不过是个被命运抛掷到这西南一角的江南平民子,皖南,苏南,浙东。青石板小巷,青砖砌成的瓦屋,小桥,流水,人家,乌油油的蓬船出河,出海,黄昏带着鱼腥归来,贝,蟹,虾,鱼,还为小儿带回海螺。记得那首童谣,小螺号,滴滴地吹,海鸥听了展翅飞,小螺号,滴滴地吹,阿爸听了笑微微……像阿长带回迅哥儿的三哼经,老渔父出海带回只小海螺,海风吹过少年镂空的心灵,海螺般响亮清脆的童年……战乱,游离到西南,家书不通,生死未卜,小生意不景气,坐在茶馆,蓦地想起从前,向堂倌要来纸笔……
忽然想起一句诗,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然而,却觉得意境,还在尘俗之中,不如这句“门前磨螺壳,巷口弄泥沙”,可比的,大约是“细雨梦回鸡塞远”。作者的情怀或者就如蒋捷的三听雨,有“少年听雨歌楼上”,“壮年听雨客舟中 ”,“而今听雨僧庐下”的变故沧桑,但不似蒋,写得太满,太全,剥夺了想象空间,蕴藉略欠。倒像吴冠中先生的水墨画,寥寥两笔,境界和难以言表的况味,齐出。
知人,论世,原是古典文学批评传统,属历史唯物主义的社会学批评范畴。读其文,察其人,观其世,三位一体;接受美学,则加入作者的阅读期待视野,如此,四角齐全。这首短诗,在“知人”上设阻,留大片空白,题诗人去远,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技术上,则造成王国维所称的,无我之境。因“无”而境界全出,让人生无限浮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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