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乡村的生活是源于骨子里的农民气质。于我来说,乡村生活的意义不仅是寒冬里蜷缩在石头房子里围炉夜读,或远或近的犬吠声透过半人高的院墙传到屋内,内心里全是暖暖的安全感;也有春分时节坐在小院里看窗前那几株郁金香 在暗夜里悄然开放,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借宿在屋檐下的野鸽子不时发出咕咕咕的叫声,伴随着墙根下几声虫鸣,西南风带着暖气吹在脸上,心里暖暖地流过一阵活着的幸福。
可是那一年春分节气刚过,我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本该如春风吹拂般的心情却因为一件事情弄得忧心忡忡。
那年我九岁,春分过后的一个晴天的晚上,吃过晚饭后,大家又都像往常一样聚集到村头的桥上,除了讨论一下今年的墒情,讨论着该种什么庄稼了,讨论着该种什么菜了,讨论着今年要不要多养两头猪,等明年卖了给儿子娶房媳妇、给闺女置办点嫁妆,讨论着那谁家婆媳之间不和的事,说说她们婆媳之间的对错,做一回民间判官,胡乱地聊着天、吹吹牛,相互调侃笑骂几句。那时候这农村的汉子也没啥娱乐,没有电视看,只能在这桥头用这种方式把多余的精力消耗掉,直到一个个都有点困了,又想到明天还得早起上工,下地干活,所以一个个的都相互打着招呼散了,各自回家去睡觉了。
我最喜欢这样的时候,虽然那时候我只是个孩子,没有人和我聊天,但我就坐在旁边听他们在那胡乱地聊着,我想我们这样的农民虽然一辈子也很少走出这个村子,也没上过啥学,但是一辈辈子人传下来的农事经验、风俗人情、乡规民约不都是这样一辈辈地在这样的聊天中学会的吗?这样看来,只要是天气还好的时候,村里人每天晚饭后到村头这桥上的聚集、聊天不正是一种村人不自觉地接受教育的方式吗?正是这样的教育成就了一辈辈村人的知识、经验、气质。所以我有时就在想,不光是私塾、学校是人受教育的地方,这样的晚饭后的闲聊可能对于村里人来讲是更主要的受教育方式。
我也就是在旁听这样的聊天中养成了我骨子里的农民气质,要说这农民气质吧,当然是我们这偏僻贫穷的小山村的农民气质,没见过啥大世面,所以我就总是忘不掉俺们村的土话、口头语,忘不掉俺们的石头垒成的半截院墙,忘不掉老屋那扇木头窗棂,还有堂屋里那盏昏暗的煤油灯。你也别愿我没出息,没有啥远大理想,我一个怂农民,虽然现在离开村子了,可是我骨子里还是那气质,所以我虽然离开村子不再种地,不再养猪、养羊,不再喂鸡、喂鸭了,但我也不知道我能有啥大出息,因为我没见过大世面,也就是看看书,用书上的知识做点能做的事,我也真的没啥大出息。
那天我像往常一样在聚集的村人边上找块石头坐在上面,听他们聊天,我是很认真的,和小学生听课一样。我听村北头的罗锅腰(我们村的人都这样叫他,因为他的腰弯得很厉害)说,今年这熊天有点反常,你看这才几月,才哪搁哪,眼看都能穿单褂了(只穿一件单衣),北河边的柳树早发芽了,发芽这么早,今年柳棉肯定多,先前听老年人说,柳棉一飘,勒紧裤腰。他说的是今年可能要是个灾年,庄稼的收成要受到很大影响,人们可能要挨饿,所以要勒紧裤腰带。我后来问了父亲这个问题,父亲也说,一般哪年柳棉特别多,天气就可能不好,可能干旱,也可能有涝灾,这都会使粮食减产。过去要是逢到这样的灾年,就会有人被饿死,穷人家就会逃荒,甚至卖儿卖女。我听到这些心里害怕极了。
转眼过了谷雨,老天从春分以来一直没有下雨,还整天刮风,地里的麦苗都旱得卷叶了,被风一吹,尤其是在中午的太阳下,让人感觉那些麦苗要干了,让人心疼死了,真想弄点水来浇浇。可是到哪去弄水呢?咱这田头地边的大大小小的河早就没有水了,河床里都长满了草,在有的没长草的河底,你能看到那河底的泥都被晒干了,开裂成一块块的,就像是一片片瓦。该种的庄稼也没法种,你像山芋,没有水你就不能把山芋秧载到地里,花生种在土里一个月了,拿手扒开土一看,还和刚埋下去一样,甚至更干了,最让人心疼的是那些埋下去的花生种被山上的野兔、獾、田鼠、鸟等扒开吃了不少。村边的水库也快干了,只剩下一点水在水库中间的很小范围内,也没办法取水,因为水库里的淤泥太深了。那淤泥里满是死的鱼虾、河蚌、田螺等,已经晒干了。
我就是在那一年学会了看云识天气,因为盼望着下雨,所以我每天一起床就抬起头来看天,看看天上有没有云,云是什么形状的,云是往哪个方向移动的,我也请教别人,所以那年我掌握了一些经验,比如朝霞不出门,晚霞霞行千里。意思是说你要是一大早看到东面的天上有云彩,而且那云彩被刚出来的太阳照得通红,那就是朝霞了,看到朝霞你就要小心了。不过也不是说你就不能出门了,那是古人,一天到晚就那点事,那点事早一天干晚一天干问题都不大,所以他们要是看到天上有朝霞,就会说,算逑,这天看样子有雨,今天不出门了,就在家里喝喝茶,看看书,晴耕雨读吗。咱现在可不行。就是天上下刀子,地上发洪水,你该上班还得去上班吧,你敢不去,那就等着挨处分、被开除、被扣工资奖金吧。要是看到晚霞,就说明后面很长时间都没有雨,因为晚霞行千里吗,古人行千里那是得很长时间的,所以我们村的人说明得更准确,说是晚晴四十五,意思是说看到晚霞后面会有四十五天晴天,这四十五天也够走一千里路了,就是不知道是谁算得那么准确。不过我不相信一定是四十五天,也就是个大约数。再比如天上鱼鳞晒死人,意思是说如果你看到天上的云彩像鱼鳞一样,那说明第二天会很热,太阳很毒。再比如,月亮长毛,大雨滔滔,意思是说你要是看到月亮的周围有薄薄的云彩,使那月亮看起来很像长了毛一样,预示着要下大雨。再比如,云向东车马通,云向西带雨衣。意思是说你要是看到云彩从东向西移动,那就说明要下雨,你出门最好带着雨衣,如果正在下雨,你看看云彩从西向东移动,那说明雨要停了,车马能够上路了,当然现在的车下雨也照样上路,过去那车马不行,更主要的是路不行,都是土路,一下雨走在上面能陷多深。
当然,我也发现这些谚语和经验大多数时候不太灵,我也不相信天气预报,那时候的天气预报也很没个准,今天说有雨,明天说有雨,可就是不下雨,这不知不觉都小半年过去了,到了夏天了。中间也断断续续下过几次雨,但那点雨对于那时候的干旱真的是杯水车薪,用我们村的话就叫眼子毛一点水能浇啥地,意思是说那雨就像一个人哭的时候眼毛上有点泪,但是泪很少,少得都滴不下来,就挂在眼毛上,太少了。所以我还是相信我自己的经验,因为经过小半年的天天看天看云,又结合那几次下雨,我也总结出来了我自己的经验。终于在七月份的一天,我告诉村里人那天有雨,可是没有人相信我,这是因为,一,我还是个孩子,用他们的话说就是吃屎的孩子懂个屁,别听他瞎说。二,头天和那天早上的天气预报都说晴天,明天后天都是晴天。所以村里人很多就把家里的粮食拿出来晒了,因为夏天都有晒粮食的习惯。结果到了中午,从西南方向飘来了一片黑云,我再次告诉村里人赶紧收粮食,要下雨了,还是没有人相信我,他们当时都聚在村头的大树下休息、聊天、打牌,人群中发出一阵哄笑,他们在嘲笑我胡说八道,有人说,你看这孩子神的吧,跟个神嫲嫲似的。
那片黑云转眼间就飘近了,能看到那黑云下有白茫茫的一片,我们称那叫雨脚,我知道那是在不远处下雨了,也就在西面的村子那个距离,这回大家都慌了,赶紧收粮食,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大雨瞬间就从头上瓢泼般洒下来,那些晒的粮食都被淋湿了,也有不少被冲进了土里。好在那雨只是一阵子就过去了,才没有造成太大的损失。但那一年和后面的一年我们确实是勒紧裤腰带过日子了。
那天下午,我挎着篮子,拿着镰刀去割草喂羊,可是那时候干旱的厉害,草长得也不好,能割的草都被人割完了。我就来到已经干枯的水库里,那干枯的淤泥已经形成了一大片地,里面长满了密密麻麻的柳苗,那是水库旁边的柳树落下的柳棉被风吹散在水库里长出来的,那些柳苗很嫩,割下来喂羊也不错,羊很喜欢吃。我当时就在想,为什么村里的老人都没有什么文化,他们怎么懂得那么多呢?就像这柳棉多的年份会有灾年,他们就说得很准。
所以从那以后每年春天一到,春分节气前后,我都会在村头河边观察那些柳树,我怕柳棉再一次多起来,因为我怕再过那样的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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