丧母后,宗维岳跟着爷爷奶奶过活。童年的他似乎没有像其他孩子那样,有过快乐的记忆。这一方面是性格,另一方面是生活的掩映。按老贡业的话说:
“这娃,没妈的娃娃,你看他这么点年纪成熟的像个大人一样。这一点,跟他老子小时候很有点像。唉,看着就让人心疼呢。”
心疼孙子的老贡业,出外常领着小儿子宗继章,回到家里,却喜欢把宗维岳叫在身边,从口袋里掏出一些好吃的,或者是稀罕玩艺儿,交给娃去吃去耍。有时,他还跟孙子找点由头说上几句话。
“孙子,去给爷爷到书窑里,把那本面面上有一个人头像的书拿过来。记住,在一进门往左点,那个柜子顶上。你要是够不着,就自己想办法。可别摔着了啊。”
“雁翎子,上炕来,给爷爷铺一下被子。要铺平,把褥子的四个角都抻平了。那样,人睡上舒服,也好看。对不?来,你铺,爷爷看着。”
宗步伦表面上在指使孙子取这拿那,实质是在磨练他,从小学会独立的生活能力。
宗典章续弦娶的头道川马儿台村的路氏,是个很贤慧的女人,新婚后没过多久,便从婆婆公公处,把宗维岳收养在身边,承担起了他的缝补拆洗,吃喝拉杂的事。几年之后,这位继母先后给宗维岳生了两个妹妹。而已经懂事的宗维岳,差不多成了家里一个全能小劳力。
宗步伦躺在炕头上吸洋烟,跟凳子上坐的大儿宗典章说:“都说男娃九岁就不吃闲饭了,雁翎子过完年,让他也到外面做点事吧。哪怕跟着人学个什么都行。”说过了,他又有点没主意。“可、可学点啥本事好呢?我看来看去,人的本事,只是个谋生的手段。人活一生,关键还是看能力和胆识。”
“要不,让跟我学画画吧。”宗典章首先想到的是自己的手艺。
“算了,这个娃不适合学那些。我看,干脆让跟他那几个舅舅,到社会上闯去吧。”宗步伦想起了礼拜寺高洼院,孙子舅舅一门中很有几个能耐的人。这主意一生成,他心有所想,转口问:“对了,那些人现在还跑生意的不?”
就这样,宗维岳十岁上,就跟了赶牲灵的舅舅,走三边,下柳林,驮盐贩物,开始了他的江湖人生。这种跑生意的方式对成人尚且是一份苦差,何况一个黄口小牙的孩子,艰难与磨砺可想而知。
一个跑腿的孩子,抱着学本事的目的,跟在一帮子驮子客的驴前马后,不拿工钱,处处还是个跑腿的。这是个非常难扮的角色,一般人的心理素质是很难胜任的。宗维岳却成功经历并逾越了这个过程。他以皮实勤快,吃苦耐劳和举一反三的悟性,用了一年多时间,把自己从中提升出来了。
一年后,夹在驮子队里的宗维岳,已经是两头驴驮子的主人了。这时的贩远路线就长了,常从关中驮上布匹,到定边卖了,再驮上盐回到石湾。他驮回的盐和杂货,除了一大家人的用度外,还在新窑院外的吴起镇集市上,卖出一部分作为利润。
中间,宗维岳历过两回险。一次是学徒头一年,他与驮子队走散后,一个人凭着记忆,和鼻子下边的一张嘴,用了半个多月时间才回到了家里。当时,人们都说这娃是丢了,让狼吃了,让人贩子给卖了,或者死在了哪个屹崂里了。他的出现,引得继母和本家的几个婶子,抱住好一顿哭。
惹得老人们流泪有两个原因,一是家里的一个娃,在多少人找过都不抱希望时,突然的归来。还有一个因由比较故事化,是说我爷爷宗维岳,跟驮子队跑丢后,讨吃子一样凭了一张甜嘴,一路问询往家里走。有一天晚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他宿于荒野,被一种叫羊羔鬼的东西,给迷住了心智。
当地老年人中,关于羊羔鬼的故事很多,说白了,它是一种看不见,摸不着,鬼魂一样的东西,多出现在月亮之夜,荒野之中,无形无影,又无所不在,叫声非常碜人。如果有孤独的夜行者走过,它们便跟上你。你走得快,它也走得快,你慢,它也慢,若即若离,不断发出咩咩的羊羔叫声。这时候,如果人身上的阳气旺,不去理睬,只管走去。它便会如调皮的孩子,在索然无味时消失了。如果你害怕,它就活跃起来,叫着越跟越紧,越叫越怪,最后吓得你魂不附体,落荒而逃,或胆破而亡。
“大叔,我想回洛河源上的宗石湾,你老给我指个方向。我迷路了。”迷了心智的宗维岳在一天傍晚,回到了石湾的嘴子前。正蹲在石头上抽烟的四大宗继章视力不好,老远就瞅着宗维岳。到了跟前一说话,他认出了这个丢了的侄儿,一把抱住,就叫了起来。
“天爷爷,这不是雁翎子吗,你咋不认识四大了!这就是宗石湾呀。我是你四大呀。”
宗维岳害怕地挣扎想逃脱。四大宗继章终没有松手,和几个闻声过来的家里人,把他硬是给抱回了窑里。回家的宗维岳,口口声声嚷说自己是宗石湾的人,说自己不想留下来,要回家去。正是他的这种状况,把本家的几个婶娘给心疼哭了,有一个还咕哝说:
“娃这么小,就出去受这么大的罪。这不该呀,完了,快不要再让走了。”
宗维岳在家里睡了一天一夜,宗典章讲了迷信,和路氏背上这个儿子,在川畔上一个叫着雁翎子回来,一个应声回来啦,直折腾了半晚上,才让他心窍顿开,认出了所有的亲人,一份喜悦自不待言。只是他歇了半个月后,并没有收手,又跟着驮子队出发了。
另一次,驮子队在杨井一带,遇上了一伙土匪,东西和牲口都被抢了,一部分人跑脱了身,一部分人被抓了人票。宗维岳属于后者群中的一员。但他还是个娃娃,土匪没当一回事,把他和大人们一块关着。等到晚上,宗维岳人小身子细,从一个洞里钻出来,偷了看守的锁门钥匙,把一群人给悄悄的救了。
宗维岳深夜救难,成了吴起几大驮子队一件津津的谈资,这也间接地提升了他在行内的声望。名使人壮,名声在外的他,十二岁上便成了一个赶牲灵老手,有一部分原因便属于此次的功劳。还有一个重要因由,就是宗维岳识字,这一点在驮子队里可是处处都要用到的稀缺本事。
宗维岳和张连贤十六岁上结为夫妻。十七岁时,他们已经为人父母了。在以后的岁月里,他们共生育了四儿三女。等到宗维岳七十岁时,孙子外孙总算起来,有了近五十多口人的后代群。这是一个家庭近百年沧桑岁月的硕果。
我的奶奶张连贤不是一个普通的家庭妇女。她有着一般男人都很少有的干练和泼辣,为人正直,言语直率,心灵手巧,个性刚强,又充满了母性的慈爱与细腻。我小的时候,有幸被她老人家特别的关爱过,每每想起背着自己的小脚奶奶,眼泪就忍不住生成。家中不论老小,几乎所有人说起她,都会充满难以言说的一份眷恋与思念。
张连贤是个小脚女人,一双小脚比三寸金莲有过之无不及。在我的记忆里,那是一种看了令人心里不是滋味的印象。人的整个脚有三分之一,完全被折断窝到了脚心中,五指基本上全都坏死成了皮肉锥子。拥有这样一双脚,要想不影响生活劳动,除了合适的鞋外,还得有一根长长的裹脚布,时常紧紧的缠着。其作用在于,帮助变了形的脚凝聚支撑力。
宗维岳在外面闯天下,因为从小的磨练,养成了一种处事果断机敏的能力,加之他在贡业一家中又是维字辈的老大,所以早早就开始在家里家外立事了。张连贤在家里养育孩子,料理家务,像宗石湾其她媳妇一样,为一个五世大家庭,尽着一份力所能及的努力。
宗贡业把掌柜的权力下交给三儿宗金章。宗金章和杨青川的一户人家,七倒八换,赌输赌赢,就得了十几亩滩地和一处窑院子。有了资产,就需要有人去经营和占有,否则,便难以管理了。能胜任这份差事的不能是一般的家里人,因为其中牵扯的矛盾,太过复杂。这种情况下,加上一些无法说清的原因,宗维岳被选上了。
“雁翎子,你大这都出去半个多月了,一时半会还不会回来,我也没办法和他商量。三大想来想去,到杨青去住,还非你不成。”宗金章用商量的口吻,提出了一个想法,又看着这个大侄子半天没表态,进一步说:“要不,你先过去,给咱们把地和这窑守上两年,等没啥问题,想回来再回来也行。这一点你放心,石湾多会儿都是你的家。”
三大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宗维岳心里矛盾地答应下来。对于杨青庄,那也是他非常熟悉的一个地方,位与石湾东北面,两处地方隔着一道大山梁。那个庄子上,住着宗姓本家许多的人。他们和石湾的宗家同宗共祖,之间有着根的联系。那里的土地虽不及石湾的滩地多,有树有水,有梁有沟,倒也是一片不错的所在。
宗维岳等父亲宗典章回来,交流情况时,父子俩为此,却发生了争执。
“这事,我不同意。你一家人过去,将来会受罪的。那边毕竟不是咱们家的地方,只是你三大赢的人家的。你想,人家的人能甘心让给咱们。”宗典章有自己的看法,也有自己的顾虑。“再说,你是家里的老大。将来,多少事还要靠你呢。去了那边,这边的家咋办。日子久了,你狗的还能回来?”
“我想过了,我三大说得也对。家里面现在的情况,我不去谁去。”宗维岳也觉得为难。
“你爷爷是个甚意思?”冷静下来,宗典章问。
宗步伦心里也是舍不得自己的长孙子离开身边,但三儿既然提了出来,他也就没说什么。宗维岳去跟爷爷啦话时,从言语中感觉到了这一点,有些话也就打住没说。从心里,他自己对此也是很不情愿的。毕竟,宗石湾是生他养他的地方,有着太多的亲情,太熟悉的家人。可家有几十口,主事在一人。三爷宗金章的意见,也就一言九鼎地定了这档子事。
半个月后,几头牲口,五六个弟兄,把宗维岳的家给搬到了杨青庄。杨青庄里,本家的年轻人也来帮忙,一口一个石湾大爹、大爷爷的称呼,那一份热情,让宗维岳的心,从分别的不舍情感中温暖了过来。相反,当张连贤腆着肚子,骑着一头小黑驴,来到几孔土窑洞门口,脸上表情顿时阴如雨云。
“三大真会哄人呢。就这么两眼子烂士窑洞洞,门窗还都让人给打烂了。再说,哪来的院子啊!”
张连贤说的没错,杨青庄的情况,各方面到底不如宗石湾那边。那里有一个家庭几代人努力的成果,这边则是半道而来的重新开始。对此,宗维岳安慰婆姨说:
“都过来了,就啥都不说了。日子在人过呢。会过的守着鸡窝能盖高楼,不会过的,住在金銮殿上,最后当要饭的呢。今后,咱们自己慢慢安排吧。”
宗维岳从石湾分出来,原抱着权宜之计,骡马牲口啥都没往过要。地里的农活用着了大牲口,他就回石湾临时拉个骡子、牛或驴,用过了再送回去。然而,这一住就正如父亲宗典章的预言,一家人再没能回到宗石湾。解放后,国家户口与土地锁定在了一起,就更没了可能。
最初几年,张连贤还时不时念道要回石湾。宗维岳心里也有想法,只是绝口不说。他对自家婆姨和娃娃,自有一套见识和理论。
“咱们家老祖来到这洛河源,现在都几百年过去了。要是后代都还住在宗石湾,那能容下吗!你们老太说,陕北的宗家不分户,因为大家都是老祖的后人。这么多的后人,没有都留在石湾,而是分布在洛河源周围的川川沟沟里边,跟咱们家现在的情况,还不是走得一样的路子。再说,兄弟住在一起,时间长了,亲情就寡了,尽闹矛盾,臭得连两旁外人都不如的事太多了……”
既然回不去了,也就死心踏地的在杨青过日子。宗维岳农忙时在地里劳动,闲时,凭着多年赶脚的经验,独自领了杨青庄的一些年轻人,组成了一个新的驮子队,给一些商号搞运输。因为他待人实诚,又有文化,生意场上的人缘又广,庄里二十多户人家,都把他当领头的能人看。基本上是宗维岳说什么,大家都言听计从。这就是一种叫威信的体现。
几年之后,一家人入住的土窑门面,被修得平平整整,周围种上了山杏树。门前垫出一片院子,摆着辗子磨盘。猪圈里有猪崽子拱墙,鸡窝里有公鸡打鸣,牲口棚里有牛,有走骡,还有一头能下崽子的草驴。可以说,他们的小日子在当时过得有模有样。
“石湾人就是聪明,你看人家,来了这才几年,就把光景过得。唉!咱们的人还是不行哟。”杨青庄里,一些上了岁数的老年人,见证了宗维岳一家人的日子,筒着袖子坐在自家的崄畔上,私下一个个不无嫉羡地议论说:“人家都有文化,能写会算,又会说。咱们呀,就吃在没文化的亏上了。”
“我不眼红。现在世道这么乱,太出头了,哪天招了土匪,就啥都没了。”也有人如是说。
“你狗日的,还是眼红人家。”有人当场嘲笑。
外人这么想,又如是说,宗维岳自然是心知肚明。他老人家如贡业爷爷一样,知道后辈儿孙,才是一个家庭真正的未来。所以,他一边忙着种地,做买卖,一边不忘安排几个娃娃,跟着自己学写字。
写到这里,我要带一笔说法,以为后面铺垫。那就是,在这两间土窑洞里,我的大姑宗德花,二姑宗德珍,二大宗德兴次第而生。他们一个个如喧闹的精灵,让窑背上的一坡厚重的黄土,窑前面的一条溪流,窑对面的一片台子地,都充满了蓬勃的生机。从这一点上来看,生命和自然之间有着天然的嵌合与共律。
宗维岳人在杨青庄,可石湾家里的事,有好多还得他来参与。他是贡业孙子辈中的老大。老大在洛河源上的民情风俗中,有着太多的责任和讲究。他们如同一个家庭中的代表,要出现在许多的场合,要参与处理族中出现的各种琐事。
这一天,宗维岳从石湾回到家里,正盘着腿坐在炕桌上吃饭。;张连贤在灶台前,倒动一双小脚忙着。后炕头上,二儿宗德兴被压在睡枕下,蹬着两条小腿呀呀学语。这时窑门被撞了开来,闪进来的是二女儿宗德珍。她看见了炕上的父亲,吓得缩了脖子,咬住舌头,把就要兴冲冲嚷出的话咽回了肚里,溜溜的又要往出走。
“把你个碎鬼,疯甚了是!”宗维岳训了一句,跟着说:“你回来,有甚话还不赶紧说。”
“大,后面沟底那几间有鬼的石窑里,今天来了一户人家。他们不知道有鬼,都住到里边了。”宗德珍是个胆小的女孩子,用细细的声音说完,畏头畏脑,靠向了母亲身边。
洛河源有一个传统,娘老子永远是儿女头上的天空,任何子女都必须敬畏。在我的记忆里,父辈们像一组表情严肃的神,让每一个童年的儿女,都畏如见了猫的老鼠一样。这是一种从小就有的、由哥哥和姐姐身上传导过来的惧怕。相反,爷爷与孙儿,则可无拘无束,无长无幼,互相成为顽劣的对象。
“那窑不是归了金佛坪张廷芝家了,这都空了几年了。”宗维岳自言自语。
“是不是张家来人了。”张连贤接和。
“嗯,有可能。等一会,我去看看是谁了。”宗维岳大口地扒着碗里的黄米干饭。
其实,出现在杨青庄的这一家人,并不是我奶奶所分析的张家的人。他们是我的外爷和外奶一家。对此,且听我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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