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人生中第一件值得庆幸的事，就是在我可以入学的时候，母亲选择了把我留在城里，而不是送回乡下。于是，母亲就承担起了辅导我学习的重任，虽然，这离她初中毕业拒绝继续上学还没过去几年。

母亲对我的要求一向十分严厉，遵循着自古传承下来的教育理念，她成了棍棒教育的践行者。作业、考试、课外练习册，成绩好是理所应当，成绩不好便是滔天大罪，还好上苍眷顾，我的成绩并不差，母亲虽然要求苛刻，我却并未遭受很多皮肉之苦，同年也算是过的舒心，同龄人该有的一切，我也差不多都享受到了。

悄然逝去的时间，却总在改变着身边所熟悉的一切。父亲那些年在一个国有印刷厂工作，九几年国企改制，大型国企巨头尚可依靠自身对国家的庞大影响力自保，像父亲单位这样的厂子却是首当其冲，成了新政的试金石，于是父亲下岗了，这使得本就拮据的家庭生活雪上加霜。在我的印象里，每日最常吃的两个菜是西红柿炒蛋和清炒上海青，每周末最开心的事情，莫过于可以吃上一顿芹菜炒肉。但是无论是父亲还是母亲，都不是喜欢抱怨的人，父亲一生不吭的打起了两三份零工，每天在私营印刷小作坊工作十几个小时，最困难的一年里，家里依旧有惊无险，平稳度过。

后来父亲和几个相熟的叔叔伯伯一起，走上了外出务工的道路，也遇到了许多不错的机会，家中的情况相比父亲在国企的时候，也变好不少。每逢考试考好了，或者节假日父亲回来了，家里便能买上两根肉排，吃上一顿火锅，岁月静好。

然而，经济上的宽裕带来的不只是生活水平的提升，还有欲望和野心的增长。父亲有着地道的北方农村传统思想，一个儿子是远远不够的，再加上奶奶的突然介入，原本平静的生活，很快就变得面目全非。

二

奶奶一共养育了三子一女，却并未能够轻松的享受到含饴弄孙的乐趣。父亲排行老二，母亲生我的时候，大伯已经有了三个女儿，母亲小时候经常喜欢和姥姥说起大伯家我三个姐姐名字的来历，久而久之，我也就记得非常清楚。大姐名静，取静下来生个儿子的意思；二姐名洁，取截之意，有到此为止，快生个儿子的意思；三姐名倩，取欠之意，意思是老天欠大伯家一个儿子。三姐出生之后，奶奶便对大伯母彻底失望，大伯母本身也是县城大户人家的女儿，哪里受得住这份委屈，没过几年便和奶奶两人反目成仇，老死不相往来。还好大伯是个明事理的人，对大娘的疼爱有增无减，而且早早的就分家出去，不在一个屋檐下，倒也相安无事。

但是奶奶失望之余却并未放弃，把目光转到了我母亲身上。既然第一胎就是儿子，那么第二胎是儿子的几率也肯定很大，奶奶如是想。于是，在奶奶的劝说下，父亲动心了，大哥已经绝户了，就一个儿子，万一将来我也绝户了，这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父亲当年的想法，时隔多年，我大概也能揣摩一二。于是很快，母亲怀孕了，当时的我上小学二年级。

或许是母亲怀孕对父亲的激励，父亲觉得靠打工这样挣钱不能给家庭一个长期的保证，于是父亲找到了大伯，想在国企谋求一份稳定的工作。大伯虽然因为严重违反计划生育政策晋升无望，但是凭借在中石化某油田多年的人脉，把父亲弄进来倒也毫不费力。于是，一年半之后，父亲成了一名石油工人。只可惜，激励父亲追求美好生活的这个弟弟，并未来的这么早。

我至今依旧记得，那年暑假前夕，母亲怀着弟弟，很想吃一碗绿豆角手工面，于是便打算自己动手做一碗，然而和面擀面条平常或许是很简单的一件事情，但是对于孕妇而言，却是一件体力活。母亲当晚便感到身体不适，奶奶和父亲得到消息，都在第一时间赶了过来。奶奶作为资深妇产科大夫，稍稍检查便看出母亲因为体力透支动了胎气，和父亲商量许久，决定回家养胎，刚好当时父亲辞去了外面的工作，在家等我大伯打通关节之后就准备去油田上班，左右无事，也就不再打零工，决定和母亲一起回老家，而我上完这个学期的学，也要转学到油田去，左右只差几天，索性和老师一讲，一家人还算开开心心的就离开了生活了四五年的城市，回到了久违的老家。

乡村的生活平淡而无趣，并未留下太多印象，只记得我当时不愿意在奶奶家住，父亲拗不过我，只得将我送去了姥姥家。父亲只道是我在奶奶家没有玩伴，想去姥姥家找相熟的表弟们玩，其实我藏在心里未曾说出来的，是不愿意看到母亲每日面色憔悴，躺在床上挂盐水的样子。不过无论怎样，我成功逃了出来。

然而好景不长，没在姥姥家待很久，我就受了伤——玩的时候不小心从单杠上头朝下摔了下来。也就是在那天，我遇到了一生中最奇幻的一件事情，当天下午，父亲就过来了，而此时姥姥并没有给父亲打电话。据父亲说，母亲早上突然听到我在院子里喊她，心里着急，就让父亲过来看看，没想到真的出事了。奶奶家和姥姥家相距五六公里，我早上的喊声自然并不能传到母亲的耳朵里，人世间的有些事情，或许真的解释不清。当然，这并不是那天最重要的事情。在断断续续一个多月的养胎之后，母亲还是没挺住，当天晚上，母亲就失去了她的第二个孩子。就是在那天，我第一次见到了父亲在屋里失声痛哭的样子；也意识到了死亡距离我们的距离，或许并不如想象的那般遥远。

三

我从未想到过，一向和善的父亲和奶奶会有那样令人发指的坚持，也从未意识到，一向强势固执的母亲在婚姻和家庭面前会那样的脆弱。直到一切都已经结束的时候，我仍旧沉浸在巨大的震惊之中无法自拔，还一度对生活失去了希望。当然，这一切还要从父亲来到油田工作开始说起。

对于贫苦的农村人来说，油田这样的国企无异于金饭碗，事实上也确实如此。在我的记忆中，也就是父亲来油田工作之后，我才过上了每顿饭都有肉吃的生活，当时最爱吃的是母亲每天都会给我做的鸡胸肉炒青椒，现在我依旧爱吃。

当然，并不是每个人都像我一样，沉浸在每顿饭都有肉吃的喜悦里无法自拔，至少父亲和奶奶就不是。奶奶来我家的日子越来越多，对母亲嘘寒问暖，做各种检查，目的自然很明确，只是流了一次产而已，身体恢复了就继续。母亲自然是不愿意的，委婉的向奶奶表达了拒绝的意思，之后奶奶每次来家里的时候，脸上的笑容便消失的无影无踪。不久之后的一个晚上，我躺在床上刚要入睡，客厅里却传来了母亲的啜泣声。我蹑手蹑脚的下床跑到门边，听到了父亲和母亲之间，令我毕生难忘的一段对话。对话进行了很久，但是中心思想却十分明确，如果不再要一个孩子，就只能离婚！

后面发生的事情就可以想象的到了，母亲那个年代的农村女性，离婚的代价太大了，尤其是像母亲这样的家庭妇女，这次连一向明事理的姥姥姥爷都出面劝母亲。万般无奈之下，母亲选择了屈服。那一年我上小学三年级。

然而为了弟弟来到这个世界，母亲所经历的坎坷不止于此。女性每流产一次，下一次怀孕流产的风险就变大一次，然而这样的风险，母亲足足经历了五次。终于，在我初一的时候，父亲迎来了他的第二个儿子，奶奶也迎来了她的第二个孙子，伴随着母亲躺在病床上憔悴的面容，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就此产生。

当然奶奶对孙子的追求是无止境的，弟弟和三叔的第一个女儿同时出生，奶奶明智的选择让母亲自己带着弟弟，而她则跑到另一个城市帮三叔带女儿。母亲对这一切看的清楚明白，一边在月子中艰难的照顾着弟弟，一边安抚着生闷气的父亲：“这边反正都已经有两个了，赶快去讨好一下你弟弟，她没准还能有第三个孙子。“风轻云淡的语气，仿佛多年以来的苦难并不是施加在她的身上一样。

生活还未停止，故事到这里却可以告一段落，没有奇幻的历险，没有勾心斗角，有的只是在几千年以来传统观念的囚笼中，一家人为了自己的目的，在生活中的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