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妈，你干吗去呢”
“和你爸出去打工”
“他做错啥了，要打他”
“唉，现在和你说这些，你也不太懂”
“哦，那你打完他，回来给我带包辣条”
我妈叹了口气，蹲下身子，摸了摸我的头。我以为她可能又要唠叨，玩的时候注意安全，别受伤了，也不要弄脏衣服，出汗了，不要把外套脱了，会着凉的……但她只是缓缓地说了句：“妈妈走了”
踏上车，绝尘而去。
那年，我五岁。
觉得“工”只是哪个不听话的小孩，就如同常日里，我不听话，我妈打我一顿一样，打完后还是得系上围裙，给我做饭的。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第一次八点半还没有睡觉，自己瞎想，可能打完“工”后的这顿饭，得等久一点。
2
我从小喜欢和她拌嘴 ，词穷吵不过，往往只能撒娇，卖萌了事。有时候做错事，她会气急败坏的，拿着鸡毛掸子，满院的追着我跑，骂骂咧咧：“你这孩子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自打她走后，这种乐趣也一并消失了。没人陪我打闹的日子，我学着自娱自乐，学着偷看我爸书桌上的红楼。
我觉得书中的王熙凤有点像我妈，骂我的口吻有些相似，连泼辣的性格也是相近的。每次和她去市场的时候，面对若干的小商小贩，唇齿博弈，往往以很低的价格把各式菜品纳入囊中。
可是这种威风通常持续时间不长，只要在路上瞥见一块钱，我妈便忙不迭弯腰去捡。我觉得这很没有面子，这一点也不王熙凤，是市侩小人。
我妈不在的日子，我乖巧懂事，成了我们那同龄人中的标杆人物，倒不是从红楼中学得一星半点的人情世故，而是在电话里，我妈说：“只要你懂事听话，他们很快就会回来”
她欺骗了我。
我十岁的时候觉得只要乖巧懂事，成绩优秀，把整面墙贴满奖状，我妈就能回来陪我。可能还是我想的太简单了。
我开始有点烦她，只会在电话那头诌诌胡说。其实她什么也做不了。
3
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我和我妈见面就吵架。这不是小时候的拌嘴，是唇枪舌剑般的交锋，互相拧着一股劲。不是点到为止后，道一句承让。是把对方架在高处，让她下不来台。
长大后，我发现我妈一点也不伟大，也不像书中歌颂的母亲那样好。她庸俗无知，也不懂我。寒暑假好不容易可以陪我了，她买了一些玩具，把我晾在一边，自己有了一圈好友，天天被拉去打牌。我很瘦，饭量有限，她总是不顾我的感受，逼我吃撑。我总是尽可能的表现的很开心，我怕她看出其实我和她在一起，并没有那么开心，惹她生气。
可能在她眼里的陪伴和我眼里的陪伴不是同一个概念。她觉得我大了懂事了，可以照顾好自己。
也是那时，我很畏惧长大，因为你不能像小时候没心没肺的惹她生气，她骂骂咧咧的拿着鸡毛掸子佯装打你。这很不懂事，不被人认可。也会有一群不明就里的大人，从哪个街道嗑着瓜子，拍手看你的笑话，指着你的鼻子说，生了这么个玩意，不如不生。我很怕这个，我很怕我妈面带失望的对我说，生你这么大，不如不生。
所以日子一天天拧巴的过着，我不敢和我妈顶嘴，也从不肯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我觉得我妈差劲，我妈也觉得我差劲。所以等有一天我不再在乎我妈拿生育权说事的时候，我就和我妈彻底闹翻了。
每当我把我妈骂的体无完肤的时候，我心中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痛快感。
我爸劝我，凡事忍一忍，让着你妈，退一步海阔天空。这家哪里有家的样子。我表面应承他，事实上，该吵的还是得吵，他拿我没辙。
彼时，家在我的心中就是房子，老家的房子，打工租的房子，红砖水泥，四四方方，就只是落脚的地方。寒暑假来回跑，大家你忙你的，我忙我的，没有羁绊，互相都不太说话。我心心念念的就是离开这里，离开我妈。
在我十八岁的时候，高考志愿我选了一个离家很远的陌生城市。我觉得自己心无挂碍，去哪里都好。
学民谣，背吉他四处流浪，找个餐厅当服务生，什么都行。
4
上了大学，我打电话给家里，基本上不和我妈说话。我妈时常在视频那边窥屏不说话，我记得有一次她红着眼要交待什么，我道了句，我很忙的，挂了。
大二下学期，暑假临近回家的那个节点，我爸发了条短信给我，“妈住院，速回”。
很多东西，当你觉得你要失掉它的时候，你才会知道它远比你想象中的重要。
看完信息，我脑子一片空白。趴在桌子上，胡思乱想。
我在想我爸为什么考完试才告诉我，是不是我妈住院有些时日了？我在想我妈真的从我的世界消失了，怎么办，我会像吵架内容里那样每天醒来都会发笑吗？我在想我从来没有好好和她说话，只是光顾着和她吵架……。眼泪“啪嗒啪嗒”落在桌上。
当天我买了最近一趟的火车票，急急忙忙往家赶。夜车，站票。我全程没睡，不敢打电话，也不敢乱想。
第二天我爸到车站接我，告诉我，我妈没什么大碍，我整个人才松懈下来，一夜奔波，我靠着座椅，昏昏想睡。到了医院，我以为我憋了一肚子的话，会坐在病床上心平气和的和我妈说说，但是最后只是说了句“我回来了”，就像我五岁的时候，我妈踏上车，心中纵然有千言万语，只是说了句“妈妈走了。”
她：“连夜赶来，肯定还没吃饭吧，先吃饭”
我；“好”
我一边吃饭一边有一茬没一茬的聊天。
我问她那群宝贝牌友来看她没有，她说你不是不喜欢她们吗，好几年没来往了。
我问她具体的病情和后续的治疗方案，她说很好，只是要做一个很小很小的手术。
她伸出手，做了一个很夸张的手势，来说明这场手术之小，我看着鼻子很酸。
所幸，一切安好。
我爸工作忙，我妈术后康复的这段时间里，饭都是我做的，算不上美味可口，偶尔会难以下咽，我妈都说好吃。
在这段循环往复的生活中，我大约摸匝出我妈的不易。每天，天不亮便起，蓬头垢面做饭，柴米油盐，煎煮烹炸的生活，常常惹人生厌。勤俭持家，化身成市井小人，和商贩为一块钱计较。她曾经也是爱美柔弱的女子，因这琐碎的生活，为我这样的臭小子，磨破了嘴皮，操碎了心，熬成了黄脸婆。
这年，我二十岁，我想保护好这个黄脸婆，想每天逗她开心，想成为她的骄傲，想学辛德瑞拉的魔法，把她变成一个公主……
5
我开始想明白，家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我妈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我才渐渐懂得并且做到孔夫子说的“事父母几谏，见志不从，又敬不违，劳而不怨”。
也许家还是一个房子，清晨七点钟的房子，凌晨两点钟的房子，只要你想，回头你会发现，那房门始终开着，灯也亮着，你随时可以进去，里面有美味可口的饭菜，松软舒适的木板床，里面的人，可能有说不完的话，可能有很少言语，但彼此之间有着熨不平的羁绊，只要这份羁绊在，这个房子就永远会在。
现在，在这个瞬息万变的世界里，我妈碰着互联网，也会像一个小孩一样不知所措，拿着手机问我，怎么下载老歌，怎么发朋友圈，怎么搜想看的电视，我会很耐心的教她，她还是得跟着学好几遍才会，她也曾经这样教我说话，教我走路。
从此，她便像一个打开新世界的孩子，开始了她一惊一乍的人生。网上的人鱼龙混杂，传播的消息半真半假。她总会发微信给我，某某东西不要吃，有毒，你在学校要注意的；二十五岁之前必须看，不看后悔一生；朋友圈都转疯了，给儿女的一封信。看到这些，我总会逗她，好了好了，我知道你很可爱了。
我开始尽我所能的爱着我妈，理解我妈。可能这份爱和理解来的有些晚了，但它来了，对我而言，这是一件幸运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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