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走了。我轻轻跪在他身边,仿佛入睡的他,嘴边竟然淌出了鲜血。我急忙抽出床边的纸巾,不停地给他擦拭。血一直淌了大约一分钟,才停了下来。
也许父亲是用这样一种方式,郑重地和我道别。从此,阴阳两别。
在我的记忆中,几乎没有和父亲一起生活的印象。唯一的那一丁点,一是父亲在农场抱着我逛了逛,好像买了葵瓜子给我吃;二是父亲和母亲带着我从外公外婆家回母亲的宿舍,一家三口好不容易在一起,我却不争气地吐在了床上。
再没有了。
从那以后,我的生活中就没有父亲的陪伴。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明白了自己和母亲相依为命,是个单亲的孩子。
后来回想,幸好父母离异得比较早,由于发生在我不懂事的时候,所以这种家庭的变化并没有对我造成非常大的心灵伤害。
当然,后来我也慢慢认识到了单亲给母亲和我带来的不幸。在那个时代,一个单身女性带着孩子,居无定所,举步维艰,劳心劳力。成长时期,父亲角色的缺失对我的人生观也产生了潜移默化的影响,比如渴望完整、稳定的家庭,对配偶的期望等等。
所以每次和父亲的见面,我都能体会到他的小心翼翼,他的期待和愧疚。
听说他嫌弃我是个女孩子。我相信作为一个潮汕人,他会有这样的心理负担。但是,我又怀疑,作为一个党员、军人、知识分子,他不应该那么狭隘。人都是复杂的。婚姻也是复杂的。两个理性人只因为这个就离婚,我是不可理解的。
但年少的我,确实一直把父母离婚的原因理解为自己是个女孩子。所以,对父亲的埋怨甚至一度成为了我求学时期努力的动力——如果不考上大学,我就无法为母亲扬眉吐气。
考上了理想的大学,父母高兴,我也庆幸自己长成了一个好孩子。如果不是靠读书改变命运,我是不是和那些堂妹们一样,都初中毕业就到处打工,早早嫁人生子?
母亲50周岁的日子,父亲正为了弟弟上大学的时奔走。我给他发信息:“青春少女转眼就成了半百妇人。”父亲回复:“我无言以对。”
后来父亲患了一种罕见的癌症。姑妈打来电话,哭哭啼啼地要我去看望父亲。虽然父母离异,但是姑父姑妈一直对我特别疼爱,在他们心里,父亲和我都是他们引以为豪的至亲。
我把父亲病重的事告诉母亲,母亲伤心地哭了起来,她无法接受父亲会早早离世。在她心里,父亲是生命中刻骨铭心的部分,是亲人,也是知己。
所幸父亲的病稳定了。也许是他的兄弟姐妹说的那样,他是一个做了太多好事的人,得了善报。虽然一直体弱,但父亲还是生存了下来,看着我和同父异母的弟弟都结婚生子,成家立业。
就在今年的春节前后,父亲的健康出现了恶化。加上摔倒,可能诱发了病因。在多次住院检查后,4月8日在家中不慎摔倒引发出血死亡。
我想这也是他的善报,这一次没有遭受长期的化疗之苦,就从病痛中解脱了。这也是他的善行,在生命的最后,他没有让家人长期煎熬于看护的劳苦。
弟弟哭着给我打了电话。我给丈夫、母亲打了电话。
震惊、哀恸,但我没有伤心欲绝,只是惋惜我们父女的缘分太过浅薄。
直到我跪在他的身边,看到他嘴角流处了鲜血。我用纸巾擦拭着他的嘴角,感觉到他的皮肤虽然苍白,但仍有鲜活的柔软弹性。也许,这是他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来告诉我他对我的在意。
我想起了母亲在电话里跟我说的:“不管怎么样,现在你和弟弟是最亲的人,要互相扶持。”
弟弟的母亲一向是个思维清晰的人。她说:“老爸在的时候,你们孝敬他就够了。人走了,仪式简简单单就好了。骨灰先暂时保管在公墓或庙里,等我也走的那一天,一起海葬或者树葬都可以。”
因为防疫要求,殡仪馆的一切仪式也都非常精简。弟弟一家四口和几位亲戚,我和丈夫、儿子,送了父亲最后一程。
他静静地躺在棺木里,极瘦。
没有共同生活的体会,从一些零碎的接触中,从亲人们诉说的往事中,父亲给我的印象就是对人和善,对事认真。他作为长子,而且是兄弟姐妹中唯一的大学生,承担了一个大家庭的重大负担。他出身寒门,靠勤学苦读成为考上清华大学的工农兵大学生,成为所在单位第一位高级工程师。在和他难得的相聚中,我也曾听他自豪地说起,他在长白山建设水库的故事,他老师(三峡工程的总顾问)去医院给他探病的故事。我从他的同学那里听说过,父亲在清华同学中的外号是“陈老九”(能被清华学生称得上“知识分子臭老九”,绝对是种尊称了),作业做得规范工整,曾被老师作为模板收藏。
父亲从部队转业,回到地方。可以说起点很高,后来却似乎没有很突出的、符合现世价值观的成就,在清华学子中似乎很平淡了。但他一直正直、乐观。这正是母亲和我容易靠近的品质。我们姐弟都是普通人,这辈子也不会有多么杰出的成就,但起码能传承他对人、对事的品格。
听说至亲离世之后的一段时间,人还是能感受到他(她)。
也许扑进我眼中的小虫子就是他。也许扬起蒲公英的风是他。也许白玉兰叶片上的浮光跃金是他。
爸爸,您一路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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