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常年深居内陆的孩子眼里,台风是件罕事。
幼时的我趴在窗前,盯着院子里打着旋儿的风把塑料袋吹起几米高,卷起的沙土正好勾勒出这支小龙卷风的雏形,它像细长竹竿一样瘦削。正当我妄图窥视它将如何进一步作乱时,母亲急促而不容分说的呼叫迫使我关了窗走回室内。随即,不远处传来玻璃被拍成碎块的巴掌声,那是本已不牢靠几度粘合的窗户片终于架不住岁月的磨砺,在生命尽头发出的惨叫。
中学地理课本上,台风同气旋、反气旋一同被几张简笔画解释得清清楚楚,配上多彩的实景模拟图,单论篇幅该是个重要的知识点,却失了天气预报节目里描述的那般形势危急,需要设置好几种颜色的风险等级加以预警和防范。电视节目也常画示意图,预测台风的未来走向,其中大多数都是雄鸡踩向地面震起的一丝尘灰,轻轻飘起来又很快飞远。另有一部分如同扇起薄翼的飞虫,落在腹部久久徘徊不愿离去。更有甚者,不知以怎样瞒天过海的技巧深入鸡腹或鸡脚的缝隙里,让这庞然大物感觉到了瘙痒和疼痛,往往会通过电视画面传达出一片狼藉的景象。
内陆人对于台风的理解,几乎与滨海人对于山洪的认识如出一辙。一位老师曾在听闻我将赴南京求学时,赞同道南京是个好地方,他的依据是离各种自然灾害都相隔甚远。此言不假,在南京的这些年里,只有梅雨季会让人感慨天气的骤变。每个最冷的冬天无非是让南方人又涨了些见识,每个最热的夏天只会让大家更加怀念家乡的清凉。离海二百公里开外的位置几乎隔绝了所有海洋灾害的音讯。
如果不是在这个夏日的清晨发现阳台上晾晒的衣裤被悉数吹落,我可能会将无天灾列为在南京生活的重大利好。伴随着新闻上醒目的标题和骇人的图片视频,台风终究还是来了,它粗暴地碾过长江三角洲,试图用不可一世的面孔让所经之地的人们心生畏惧,进而俯首对大自然的力量顶礼膜拜。
图片来源:WandererCreative在两年之前的台湾高雄,酷暑季节里也迎来了一记台风,那时我正在参加一场人间佛教的游学活动。我清楚地记得是刚抵达宝岛的当天下午,大家在寺院法师的引导下参观了大雄宝殿、钟鼓楼、经堂禅堂。寺院景点素来不是大陆年轻人压马路的首选,但大家都出于尊重尽自己所能控制着言行举止。然而,被动接受难以和主动约束相提并论,用斋前后稀稀沥沥地念叨《供养咒》、稍有闲暇便聒噪声四起、偷偷违反寺院禁令聚众开荤……这个千余人的游学团体躁动得像一支大型旅游团。
这天傍晚,本该徐徐沉入山那侧的太阳成了被一口气骤然吹灭的蜡烛,光亮消失得飞快。进行到一半的参观活动被迅速叫停,人们口口相传:“台风来了,赶紧回房避难。”于是大家还真像逃难的灾民一样从寺院各处奔涌回宿舍楼。这栋六层高的水泥楼房是专为游学团队建造的,在并不高耸的寺院建筑和台湾人常居的平房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似乎在设计时听取了某位内陆工程师的意见,并未赋予它抵御台风的天然优势。因此即便我们回到楼内,仍不敢对从未交过手的台风有丝毫忽视和懈怠。
像是不辜负我们期待的,屋外的风声逐渐激昂起来,仿佛是在为一只海上怪兽的出场奏响序曲。马路上零星有几个贪玩的青年落在了后面,手里的雨伞被反撑为一把弓箭,成了他们“逃荒”的累赘。不知是要卸掉这碍事的负担还是狂风完全不留情面,一把花伞脱离了那姑娘的双手,在路面上翻滚起来,伞架与地面摩擦发出嘶嘶的响声,很快跳出了视线尽头。
雨滴也前来助阵,砸在窗玻璃上敲起有规律的鼓点节奏,我们只得关了窗户,暂且收起对台风的好奇心。同屋六个人都瘫在木床上,听着室外的大戏,脑子里闪过从前经历的大雨,比较起它们谁更厉害来。头一个按捺不住兴奋的是位西北兄弟,他一跃而起,招呼着我们去一楼斋堂大厅前看看台风的阵仗,大家迅速响应,才走出门便发现早有更多躁动的灵魂先我们一步下了楼。
大厅里聚满了看热闹的青年,大家像是在共同瞻仰着大自然的伟力,丝毫不亚于对寺院佛像的敬仰。那台风倒也心领神会,继续鼓动着风雨发力。台风中的雨水随风向的迅速变化被搅得四散飘落,让最前沿的观雨人群不断尖叫着调整站立的位置,却总逃不过雨水的侵扰,仿佛不是在避雨,而是在面对一个朝他们泼水的疯癫妇人。甚至泼水也不恰当,我实在估算不出要多少个妇人准备多少面盆才能泼出这么大的雨势。
正在这时,数十位大师长老列队从经堂走来,我们明白,到药石(晚餐)的时间了。他们的雨伞同样拦不住肆虐的雨点,僧服早已被沾湿大半。可他们却丝毫没有在乎的意思,不疾不徐地朝着斋堂走来,就好像只是在经历一场司空见惯的小雨,任凭狂风作乱,他们只是不顾。
餐前的《供养咒》依旧唱不齐整,大家边吃饭边小声议论着对于台风的新认知,各自心里已有了晚上闲暇时间的安排,于是连饭都吃得急了些。
但晚上的室内论坛并未取消,这让大家失了兴致,台风也不停歇,宣示着自己的不满。它不愿在我们面前失宠,便发出更加凄厉的叫声。这叫声偶尔会打断论坛上的话筒音,但切不断法师讲禅的思绪。在台风中听禅有种别样的感受:修禅讲究心无旁骛,但亲临台风,要集中心思谈何容易。法师讲何为禅、讲禅与成长修身的关系、讲如何在日常生活中修禅,一言一语间让我们明白这个佛家概念并非人们想象的那般不可接近,禅对于青年成长成才着实存在着重要的意义。大家从一开始强打着精神听,慢慢入了迷,渐渐的,会场安静到只听得见法师柔软的声音,没有人再去注意又有一道雷劈醒了后排的几位小法师,他们照顾了我们一整天,说了太多的重复的话,早已身困心乏。
没有人做笔记,哪怕千余位青年里一定有几个相信“好记性不如烂笔头”的执拗人。也不必做笔记,法师所讲的禅,更像是一种生活态度,是丰富台下每位热血青年精神储备的干粮。就如同大师们知道大雨是遮不住也躲不掉的,但平日走路用斋的规矩不能因一场天灾而打乱,否则便失了念经修行的意义。
在论坛结束后的祈愿祝福仪式中,法师与我们一同对更好的自己许下了期待,我也终于听到了千人共读祈福词的气势。如今回想起来,比活动最后一天千人纵情同呼“我佛慈悲”更有震撼力,后者多少带了些对这趟旅程的不舍和眷恋,情绪没法纯粹。
第二天,台风已北上离开高雄,但雨势风势都没有明显减弱的迹象,大师们用斋时依然是列队款款而来。和台风前不同的是,清晨早起参加山水禅的青年越来越多,大家把《供养咒》唱得越来越齐,每次讲座和论坛越来越安静。之后的日子里,我们还被安排去抄经、打坐、品茶、参加公益服务,几天前还浮躁好动的青年们都像是受到了禅的启迪,平心静气地完成了每一项任务,即便是挥动着笤帚打扫马路,也不叫嚷不埋怨,以至于有路人误以为他们见到了一群亟待收养的孩子。
终于等到天空放晴后,法师带着大家参观寺院最高处的大佛,我们发现路旁不少行道树遭到腰斩,几位法师正聚在它们周围商讨处理方案,大家更加感慨台风的能量。
夕阳的余晖洒在高大的佛像上泛出金光,又投射到昂首注目瞻仰佛像的一张张脸庞上,我们如同吸取着天地灵气一样珍惜这缕微光。
回到大陆后,同宿的几个朋友还时常分享各自的生活近况,回忆当时在台湾的经历,怎么都忘不了第一次和台风的近距离接触,也对大师们在风雨中不急不躁的踱步而行敬佩不已,他们没有像苏轼一样豪迈地吟啸,却像极了那词的后两句:
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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