孺夫子徐徐起身,钟孟扬跟方一针赶紧左右搀扶他佝偻身躯,实际触摸到夫子瘦如柳枝的手臂,钟孟扬不禁感叹。孺夫子除了“腹中万卷”,也是拳术好手,他在貊州讲学的时候,只要底下顽童们无心上课,便领大家到野外锻炼身体,当时他还能开两石弓。
如今饱受摧残的孺夫子恐怕连小弓也拉不开了,钟孟扬见此伤情,又怕夫子看见脸上悲怆,便急忙别过头去。
夫子披起裘衣走到户外,意有所指地说:“火凤贼暂且灭了,但朝政不稳,若不从内部着手,依然会成为贼寇的温床。”
众人知道夫子意指区家人,虽然此番因区天朗勤王才使他幸免于难,不过他依旧不改态度,认为区家人过度擅权不是好事。太学生里也有不少人暗讽区家人霸占朝权,但风气到了民间,百姓却多半赞扬区天莹和区天朗两兄弟,说他们俩肃清阉贼,日子才算能喘口气。
天汗军大肆搜捕万莲宗与阉党产业,又快速恢复城中秩序,这些功业人们皆铭记在心。
“百姓们只见眼前之好,未能看透底下风起云涌。”孺夫子叹道。
钟孟扬也对区家人的作为颇有微词,他道:“夫子,何不趁火凤贼方讨灭,联合不服区家的官员联奏圣上。”
终于带到这个话题,长逍忍不住眼角抽了一下,他知道钟孟扬一直替朝廷拔掉权臣,但连三岁稚童都知晓风险之大。莫说孺夫子等人清议阉党,就被整死大半,那区天莹的手段城府可不知高过阉党多少。
“孟扬,千万不可急躁行事,你与南靖王合谋失败,区天莹早已注视你。何况火凤骚动,芜州秋还也可能趁此兴风作浪,而秋还想拉拢貊人也非一两日的事,你若急了,不仅打草惊蛇,更会引来灾祸。”孺夫子许久没跟人畅言,说了一串便得歇口气。
孺夫子缓了缓,问长逍道:“你有什么看法?”
长逍没想到夫子竟点名自己,赶紧抱拳作礼,道:“夫子,咱才疏学浅,只管吃睡,岂敢议论朝政大事。”
“男儿怎能如此畏缩,只管讲。”孺夫子莞尔道。饱经风霜的眼睛似已看穿长逍的不安。
那双眼温和而严厉地盯着长逍,长逍无法推诿,只好硬著头皮说:“咱若说得不好,还请夫子见谅。现在角要离虽死,但余党未灭,随时都能再起,反复如此,苦的是朝廷,得利的乃是在外称雄的人。”
“嗯,说的好。”
“夫子,难道秋还有什么动作?”钟孟扬知道夫子会这么问,肯定是外边出现状况。
孺夫子摇摇头,“秋还虽僭越自举,但芜州相对安定,麻烦的是离昊京不远的磨州。”
撼山军。中岩夫掌军时期,红荡臣跟长逍的父亲皆在其麾下,中岩夫军纪之严,乃行军之冠,威望也是诸将之首。但驻守磨州时却遭手下刺杀,其后撼山军一分为五,年年混战,五人皆想抢下将军的位置。
不过磨州虽乱,却群龙无首,对朝廷而言还不算棘手,更何况磨州北边的尔州还是五镇边军候着。
若要让孺夫子对磨州乱军惊怕,钟孟扬只想到一个可能──“难不成他们打出一个领头了?”
“虽不中,亦不远。一个月前这五路人马忽然停战,并举势力最大的白崇为主,准备打着讨火凤贼的名号进京勤王。”孺夫子神色凝重地说。
“这摆明要跟区太政硬干啊……但撼山军怎么突然团结了?”长逍狐疑。
“老夫猜想其他四路人并非真心拥载白崇,但撼山军在磨州僵局已久,他们此次进京兴许要借着联络朝廷,改变局势。”
“夫子的意思是撼山军有意巴结区天莹?”钟孟扬认为这并非不可能。
“无论如何,这五路人马进京只会造成恶局,若非火凤使地方变动,行军各地剿叛,他们哪有胆子来。”孺夫子长叹道:“恃强者,来者不善。”
让孺夫子更担忧的是:撼山军入京,朝廷受慑,正好让秋还找到弱点,而各路行军正在当地继续剿贼不说,若贸然集结大军,恐怕白崇先发制人,皆时远水救不了近火。
故钟孟扬明白夫子的真意,要先联合区天莹巩固外敌。
“长逍,若老夫精力尚可,也想教授你《朱羽经》,你定能做得像且适那般出色。”
“是,谢夫子厚爱。”
长逍心里踌躇了,想不到方解决角要离,进了京城却碰了更难缠的政治斗争,他还没打算投身这场洪流。前有拔岳军保举,后有孺夫子举荐,要当官绝非难事,但从此得卷入暗流汹涌,以当前政局来看,宛如身陷泥沼,再也出不来。
钟孟扬自幼学习《朱羽经》,对王朝忠心不在话下,但长逍的岁月多是绝骑镇的逍遥清苦,加上他父亲未曾灌输任何关于王朝的事,他毫无心隙王朝的动机。
他父亲确实干得很好,成功拉拢貊人关系,成为独当一面的将领,南征北讨,半生戎马,最后却惨遭清算。长逍一想到父亲惨痛的下场,便心生畏惧,甚至想要找借口遁回绝骑镇。
孺夫子默默从袖口拿出两张拜帖,说:“庆幸的是掌握朝廷者已非愚昧阉党,有能,有识,虽可怕,可憎,却是极好盟友。”
长逍忖度其中一张是区天莹,以区天莹老练的权谋,早比他们想的还多。
“算算时辰,人也该来了。”孺夫子望着灰濛濛的天,声音严峻起来。
顷刻,一辆小车辘辘徐来,停在门口,一名装扮儒雅的中年人徐步下车,走到孺夫子跟前恭敬行礼。长逍惊讶地看着来者,竟是冯懿。
“文誉,别来无恙。”
长逍见到满身贵气的冯懿便觉得不自在,这人太讲究礼节,举手投足都是公卿风范,微笑时也散发风雅,简直让长逍变成草芥。
钟孟扬并未见过冯懿,只听说他掌曾礼仪博士,以及说服骁武军的事蹟。
冯懿莞尔道:“胥参谋的精神似乎比在南陵时好的多。”
“冯先生言重了,咱、咱不是参谋,只是承杨副将美意,暂且做了幕宾。”长逍扭捏回礼。
这时长逍想起沐荡城里那位万莲宗老信徒说的,冯氏势力之大,足可左右泰州。如今冯赦被捕,冯氏中最有力接位者莫过于冯懿,而冯懿还是太学生时曾授业于孺夫子,因此孺夫子找他商议最为合适。
“恩师受难,学生不能尽力,还请恩师恕罪。”
“无妨,文誉,你且瞧瞧这两个年轻后生,我大昊能得如此才俊,可见王业仍兴。”
孺夫子和冯懿寒暄几句,众人便转回屋内。
长逍觉得心底太不踏实,借故道:“还有个朋友在外头等呢,他食量大,嗓门大,咱先同他去市上饱食一顿。”
钟孟扬笑道:“也好,否则以雄丈之躯,恐怕夫子屋里储粮还不够吃呢。”
长逍赶紧陪笑说:“是啊,若让雄丈也进来这屋子,怕夫子看了受怕。”
匆匆说完,他撇下几人往外走,尽量不动声色,免得被他们看出心里惊慌。虽然他也不晓得为何惊惶,但经历打火凤教,直觉告诉他接着昊京将面临满城风雨。
雄丈一如磐石稳稳待在街头,幸而这里的居民本就少,否则看见一个巨人杵在路口,怕又要闹出风波。
长逍方松口气,雄丈便问:“主公为何慌张?”
“莫说了,咱们上街吃饭吧。”
“钟孟扬他们呢?俺方才还见一辆小车进去。”
“他们讨论正经事,咱这身分孱不不了,就索性出来。”
“莫是让主公搅和浑水了?”
还是雄丈明白他心思。长逍苦笑,偕著雄丈往市场去。
两人随意找了一间饭舖,小厮看见雄丈,慌张地说:“爷,您这是要吃垮小店啊。”
“只管上饭上菜来,不愁没钱。”长逍说。
“倒也不是那意思。这位客官身子太大,不如请二位往楼上挪,我也好替二位并个桌子。”
“行。”
小厮几乎不敢直视雄丈,怕他一喷气就能把整个店给吹散。
老板看见雄丈,啧啧称奇道:“真怪,真是怪事,今天吹什么风了,来的客官一个比一个大。喂,去厨房看看还剩多少饼,别饿了巨汉。”
小厮带着两人走上二楼,却见到一个魁梧的背影,比起雄丈并不逊色,但个头稍小了些。
“嘿,你不孤单啦,瞅,有人跟你一样大身板子呢。”长逍笑道。
“看起来挺像回事。”
那巨汉披头散发,穿着皮毛气味极重的大衣。放眼京城百万人,怕是找不着比雄丈跟那巨汉还高大的人。
“今天想吃什么尽管叫,最好吃到打烊。”
“主公,你大可以婉拒钟孟扬。”
“话不是这么说,还有孺夫子,还有冯先生,你记得那位礼仪博士冯文誉吗?”
“哦,那确实难缠。”雄丈对冯懿这种人最没办法。
“这声音听起来好熟,木白,你挪开些,让我瞧瞧。”
巨汉对面还坐了一个人,巨汉一起身,长逍的笑脸瞬然凝结。
昨日遭他捉弄的靛衣女子愣愣地睁大眼珠,似乎要凸出来,她的脸庞立刻抹上一层灰,眼里流露惊惶与怒意。
那巨汉瞥见靛衣女子的神情,再望着长逍,立即懂了此时的氛围。他跨著大步走向长逍,步伐远比身体看起来敏捷。
他头戴粗纹金箍圈,肤色糙黄,脸如峥嵘山岳,棱角分明,一张方阔脸尽是伤疤。
长逍只觉得是一头愤怒大熊迎面走来,不怒而杀气腾腾,若说雄丈的气息天生地造,那此人便是经过多次生死搏斗淬炼而成。
“某家巴木白,昨日就是你这臭崽子戏弄我家小姐?”
“咱……咱……”
“支支吾吾做甚,半点不像男子汉。”
“就是他骗我姥姥的璎珞摔碎了,这个浑蛋还敢上街,好啊,刚好把昨日的帐清一清。”靛衣女子怒道。
“咱昨日已经向妳赔礼了啊,再说一开始是妳先骂咱的──”
“嗯?”巴木白哼了一声,长逍便不敢再说。
雄丈这时也起身,足足高过巴木白一尺,靛衣女子讶异地打量雄丈,似乎没想到竟有比巴木白还高大的人。
雄丈不甘示弱地说:“主公,昨日便是那小女子揍你?”
长逍摸著尚瘀青的眼睛,赶紧说:“没事的,大家误会一场,坐下好好谈吧。”
“哼,没人可以欺侮我家小姐还当没事,臭小子,你要留手还是留腿?”
“嗄?”
“也没人可以当俺的面动俺主公。”雄丈吼道。
“原来是养了个好打手,怪不得胆敢欺负我家小姐,某家不喜欢说废话,后边的臭小子快决定留手留腿。”
雄丈双手抱胸,摆出不容侵犯的姿态,“不如断你手脚。”
“木白,别跟他们废话。”靛衣女子指著长逍道:“本小姐长这么大,从来像昨日那样难堪,我不狠狠揍你一顿绝不消气!”
长逍苦丧脸道:“姑娘,咱只无心之过,只是想扳点面子回来,岂知那璎珞是妳姥姥的遗物。”
“要么跪下认错,我当此事两清,你若不肯,我要你好看!”
“主公,别听那小女子,有俺在此,就是天塌地崩也给你扛着。”
眼看雄丈和巴木白越逼越近,两人烽火交错,剑拔弩张,这两个猛人要是打起来毁个几家店铺还算小意思。
要拉住雄丈简直不可能,他仿佛饥肠辘辘的猛兽,饥饿的即将失去理智。
“你家小女子不分是非骂俺主公又如何算,让她跪吗?”
“既然谈不拢,某家便不客气了。”巴木白猛力重踏,地面瞬然震响。
“哼。”雄丈双拳紧握,屏气凝神。
两人宛如两张大弓绷紧弓弦,长逍完全能感受强力的压迫,他原本打算下跪道歉小事,反正大丈夫能屈能伸,偏偏靛衣女子带着如此刚硬的保镳,碰上同样刚强的雄丈便惨了,这两头巨兽碰在一起肯定无法收拾。
靛衣女子倒很期待他们打起来,而且一副雄丈必定吃亏的模样。
长逍诧异这女人太过强悍,跟昊人要求的女子温婉贤淑相差千里。
小厮送来一叠烙饼,看见两个巨汉怒目相峙,吓得大喊道:“打架啦!楼上打起来啦--”
这声音如同宣战号角,雄丈和巴木白同时出手,拳风呼呼,强劲的脚力踩得地面砰砰作响。长逍开始担忧这地板够不够坚固,照那两人的打法,很可能会撞破地板。
两人相互过了几拳,长逍便知道靛衣女子为何成竹在胸。雄丈出手强劲,质朴刚毅,彷如深山猛兽,凭借本能撕裂对手。巴木白却很老练,出招狠毒且重,每一步皆看准破绽。
在巴木白眼中,雄丈处处都是破绽,每出一拳便是显露要害。雄丈跟钟孟扬对打尚能凭借巨力,但巴木白同样是凶猛巨汉,这点优势便站占不了上风。
此时巴木白不像野兽,而是沉稳的战士,沉着的猎者;雄丈则是充满原始力量的狂兽,越战越凶,越打越狠。很快巴木伯便知道雄丈不只有怪力,还有在山里与野兽血战得来的嗜血本领。
两人破桌碎椅,砸成一地木片,整个二楼几乎没有一样完好无缺的物品。老板闻声上楼,心疼店铺被毁成不成样子,但在两个巨汉面前只能敢怒不敢言。
“报官!快报官!”
“老板,千万别报官啊,要多少钱咱立马赔。”
“这不是钱的问题,再不制止他们,我这小店就要毁啦!”
“雄丈,快住手!”长逍无奈地对靛衣女子喊道︰“姑娘,咱俩的事别祸及无辜人啊,快叫妳的保镳停手吧。”
“他们俩打得正开心呢,而且我要看看你的人能撑多久。”
“别说笑了,老板要报官了啊!难不成要弄上公堂?”
“只管报去。”靛衣女子不在乎的说。
长逍只叹自己惹上疯婆娘,还不是一般的疯,来京进贡的外使通常都兢兢业业,能避麻烦就避麻烦,连貊人也不例外,靛衣女子却不在意。
若不是外使,一个外族人哪敢在天子脚下兴风作浪,随后让西北诸族闻风丧胆的镇西边军就来了,那可不是闹著玩。
雄丈与巴木白缠斗许久,这时巴木白面门大开,雄丈趁机鼓气出拳,奋力揍到他脸上。向来情绪不大有起伏的雄丈,曾自满的说他全力一击可打死一头大熊。
但巴木白却纹风不动挡下,并迅速还了一拳,雄丈正讶异没击倒他,反被身体泄了力,被打退数步。
一颗染血的牙齿落下,巴木白啐出污血,道:“这拳打的不错,可惜你对上某家。”
靛衣女子满意他们的表现,露出赞许的笑容。
长逍焦急地说:“打也打够了,大家握手言和吧。”
雄丈抹掉嘴角血丝,一手挡住长逍,表示这场架还没结束。
两人仿佛说好似的,同时扑向前抓住彼此,四手互锁,试图绊倒对方。他们肌肉纠结,面目狰狞,简直比恶鬼还叫人恐怕。长逍忖若真恶鬼在此,也会吓得逃之夭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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